白襄回府时已是半夜，他带着一脸愠色，可见事情并不顺利。
英参枯守油灯，还在等着。
见他回来，英参欣喜不已，“大人快歇歇吧。”
白襄疲惫地瘫在座椅上，以手扶额。
“一个裴行之，一个郭钦，他们两个是明摆着要将我拉下马。”
英参持壶为他续上茶水，“裴行之与您较劲不是一两日了，可郭钦为何也要趟这浑水啊？”
她将茶杯推得更近些，斟酌着说道：“郭钦是宣城侯的门生，莫不是褚老爷子的授意。”
白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随之闭上，“老侯爷是个廉明清正之人，虽与我不是一路，但也不至于害我。”
他也在心中考虑着英参的话，“褚家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现下的风光基业，大都是老侯爷攒下的，可惜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是长命之人，他的孙辈中，如今也只有一个褚良是能顶事的。”
白襄露出了几分赞叹，悠悠地说：“那个孩子很是不错，可惜当今陛下不喜褚家，哪怕得了侯爵之位，也注定没有出头之日。”
他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褚良的场景，那正是在他升迁的宴席上。
各家的公子在他眼中皆属平庸，唯有褚良令他眼前一亮。
看着这个进退有度、气度卓然的孩子，白襄甚至能透过他的脸，捕捉到一丝与自己恩师如出一辙的风采。
心存疑问的白襄将这个后生唤到跟前，细细询问过他的家世，却被告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牵连。感概之余，他叹道：“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恩师救过他的命，给了他新生，也是白襄今生今世最亏欠的人。
白襄叹息着，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脱身，不愿再陷入更深的纠缠。
见他神色惘然，英参上前一步，托起茶水举至他的眼前，“大人润润喉咙吧。”
白襄转头，默默推开她。
“英参，我说过了，你不是我府上的奴婢，自不必为我做这些事。”他的确口渴难耐，但仍旧不肯碰她的茶，“只要你愿意，无论是做女官还是贵眷，我都可以替你办到。”
英参有一瞬的落寞，她苦笑着，“英参只求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再不求别的。”
白襄慢慢起身，拒绝了她的搀扶，“我要歇着了，你也回去吧。”
他遣走身边的所有人，孤零零地坐在床边，年轻时留下的伤病又在隐隐作痛。
折腾了半辈子，什么手段都用，什么狠心都下，白襄依旧没有得到当初想要的生活。
“人活着很难。时娇，你跟孩子在底下，过得好不好？”
他颤巍巍地拿出压在枕下的玉佩，将之捂在胸口，“如今的我怕是没有资格再进桂家的祖坟了。等我做了孤魂野鬼的那一天，我盼着你能出来狠狠地骂我。”
白襄老泪纵横，握着手中的玉躺在床上，呼吸渐平。
待到明日太阳升起，这位老谋深算的计相仍旧会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
……
冀州的春三月，花草才刚有萌发之意。
精力旺盛的小孩儿已经换下了最厚的棉衣，撒丫子在园中疯跑着。
“文逾，别乱跑了，让百草姨姨给你念百家姓。”何嗣音懒洋洋地抱着猫咪，对不知疲倦的小文逾无可奈何。
趁着他停下来喝水的功夫，百草一把将他搂到怀里，“小公子，你别跑了，快去你母亲那玩儿会。”
面色泛红的文逾被百草牵过来，一头扎进何嗣音怀里。
“看你这一头的汗。”何嗣音掏出一块帕子，把他额头上的小汗珠擦去，“你坐好，让姨姨念书给你听。”
“不要不要。”文逾闹腾着，不住地想往外跑。
何嗣音揽住他的小肚子不放，带有玩闹意味地哄他，“文逾，男儿须读五车书，不喜欢念书的小孩儿是不乖的。”
文逾眨眨眼，认真地说道：“我乖。”
何嗣音笑起来，把他交到百草手里，却没想到他还是要往外跑，“坏小孩儿，说好了念书的，不许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文逾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瞪着大眼呆萌萌地看着母亲。
本就是为了开蒙而提早做的准备，何嗣音并不打算逼他，“那你乖乖坐一会，跟母亲在这儿玩好吗？你出汗了，不能再跑了。”
文逾点点头，伸手去抓纤纤。
纤纤趴在一旁懒得动弹，张开嘴咬文逾的手指玩。
何嗣音看了一眼，并没有制止。
纤纤是她见过的小猫中最温顺的，与纤纤相比，正淘气的逾白恐怕破坏力更大些。
坐不住的文逾很快就对纤纤失去了兴趣。
他蹭到母亲身边，窝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弟弟。”
何嗣音哑然失笑。
一旁的百草也打趣道：“小公子想要弟弟了。”
不料逾白却一本正经地说：“母亲肚子里有弟弟。”
何嗣音只觉得好笑，拍着文逾的后背说道：“母亲的肚子里没有弟弟，但是母亲怀里有文逾。”
小家伙拱到母亲的臂弯处，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事情过后，何嗣音却越想越不对劲。
当初怀文逾的时候，她就偶尔有出血的症状，因而她一时也很难分清，前几日来的究竟是经血还是别的什么。
何嗣音细细回想着前一阵的情况，只觉得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兆，一时又笑自己把小孩子的话当了真。
她思量半天，终究还是起身，“花溪，跟我去程老那看看。”
花溪一惊，连忙上去扶住她，“夫人真有啦？奴婢去把程老请过来吧。”
“不用。”何嗣音摇摇头，“我没什么不舒服，看一看去个心病罢了。”
花溪一路小心翼翼地搀着何嗣音，好似她是个腿脚不便的老妪一样。
何嗣音被她逗笑好几次，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
可当她真的被程老郎中告知有孕时，何嗣音不禁万分惊讶。
“三个月了？”
程老摆摆手否认，他纠正道：“是三个多月了。”
她呆坐在原地，跟花溪大眼瞪小眼。
“脉象好得很，只要不害喜，正常吃喝就行。”程老收起诊脉的工具，笑呵呵地说。
何嗣音懵了，直到被花溪带出门，她仍旧像身处雾中一般，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了云上。
“夫人怎么像没生过孩子的小媳妇儿一样？魂儿都找不着了。”这下轮到花溪笑话她了。
她傻乎乎地问：“怎么会呢？你看我腰粗吗？”
花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奴婢可不知道，夫人应该问侯爷呀。”
何嗣音闹了个大红脸，一步一挪地回到院子里。
同样急于知道结果的百草跟在两人身后，一个劲儿地拿眼神示意花溪。
花溪乐得合不拢嘴，冲着她又是点头又是眨眼。
何嗣音独自进了屋，留下两个丫头在外面又蹦又跳。
她平躺在床上，伸手扣着床帐上的丝线。
此刻恨不得马上就把褚良叫回家来，看他跟自己一样傻掉的表情。
何嗣音侧过脸，却看到身边的被子一鼓一鼓，与纤纤的大小相似。
她环顾屋子，没有见到白色的身影。
一向粘人的纤纤不见踪影，那必然又是做坏事去了。
何嗣音猛地一掀，偷溜到被子中的纤纤暴露无遗。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钻被子！”何嗣音撅着嘴把它拖出来，“万一哪次没看见你，就一屁股把你坐死了！”
纤纤软软地叫了一声，讨好似的舔舔何嗣音的手。
她捏了捏纤纤的肉垫，用手指给它顺着毛。
“好纤纤，你是不是也知道啦？你最近都不往我肚子上跳了。”
小猫叫了一声，仿佛真的在回应。
何嗣音笑起来，抱着它来到桌案前，铺开信纸，提笔点墨。
“三娘嗣音跪禀：母亲大人万安，自去岁九月接家信……”
一封家书写完，时间竟过了半个时辰。纤纤趴在一旁陪她，显得格外乖巧。
何嗣音玩性大发，把纤纤抱起来，捏着它的前爪按进砚台里。
“盖个章！上次外祖母还提到我们纤纤了呢。”
纤纤一脸嫌弃，却挣脱不开。
何嗣音坏笑着，把按出的梅花印放好，抱着纤纤去找水盆。
“家里那个没用的侯爷还不回来，还不如我们纤纤惹人喜欢呢。”何嗣音嘴上埋怨着，心中的雀跃与期盼却早已飞到了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