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宁是很少下雪的,但今年却是突如其来下了一场雪。雪势不大,只是轻飘飘地落下,薄薄地给房顶、地砖铺上雪被。
巷子口种的一颗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树,就是轻飘飘的雪也把它盖得严严实实的。
地上铺得不平整而翘起一个角来的砖在有人走过时就会发出响声,恰好落下来的雪花也跟着这一瞬间的漏洞躲进地缝里。
平常时候就少有人来的巷子碰上下雪天应该更安静些。可今天不知是怎么的,格外的吵嚷起来,人声、脚步声、砖块碰上雪的声音,还有车轮经过薄薄雪层短瞬凝滞又启动的声音。
林母还在厨房忙活着做饭,正择着菜呢,就听见外边的动静,心里正奇怪,擦了擦手往外走。才一掀开帘子,就看见自家女儿坐在台阶上手上还捏着把雪,旁边的地上整整齐齐排着一列的小雪球。
林母气不打一出来,大步向她走过去,嘴里呵斥着:“林一邻,我有没有和你说别玩雪别玩雪,手上长冻疮我看你怎么办,整得一身雪,等会又得换衣服,听见没有!给我放下!”
接受到母亲怒气的某位小朋友老老实实地放下手中的雪球,讨好似地笑了笑。
一头短发,圆滚滚的眼睛,圆滚滚的脸,穿得厚厚的像个圆滚滚的球。看她站起身来抬手的动作都有些不太灵活。
林母走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给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正要再开口训斥,就被她截胡了:“妈妈,我听见周奶奶的声音了,还有车车,按喇叭”
“是啊,妈妈在里面也听见了。这么大雪,周奶奶出来干嘛呢?”
“妈妈我们去看看吧”,好奇的眼睛都要放出光来的小朋友殷勤地提议道。
刚出了门下楼梯,便看见这对门口听着辆皮卡车,车上也没什么东西了,看着应该是搬完了。
林母牵着裹得厚实的女儿,看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里,还时不时回头看自己的脚印,那贪玩的样子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别玩了,妈妈平常怎么教你的?遇到人要怎么样?”
“要问好!”
“那等会看到人要喊啊”
“叔叔、阿姨好,爷爷、奶奶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好......”
迈着短腿艰难地走着的某个小朋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复习着。
“诶哟,我说怎么今天外边里面这么热闹的,原来是来了新邻居,早上的喜鹊都提前给我们报喜了”。
她还没进门,声音倒比人先到。
她笑盈盈地进了门,那边周母也热情的迎了上来,脸上带笑“哎哟,这家里还没整理好呢,贵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真让我不好意思”。
林母握了她的手,笑着说:“”你好,我是对面63号的雅清,这是我女儿一邻”。
林雅清边说着边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人家看的憨憨女儿。
“阿姨您好,我是一邻!很高兴和你们做邻居!”小姑娘也丝毫不怯场,弯了嘴角笑着做自我介绍,还煞有其事地鞠了个躬。
赵碧云边应着,边从桌上摸了几颗奶糖塞到一邻的口袋里,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对她说:“你好呀,小一邻”。
得了糖果的一邻也很是自觉地道了谢,转头就剥了糖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极认真地吃着。
话语间,隔壁的李秀明和周凡带着小周垚也进了门来。
两个孩子一碰面就乐得手舞足蹈的,小一邻也是个大方性子,直接从口袋掏出一颗奶糖剥开后塞到周垚嘴里。
陈父领着两个孩子也从里间出来。
虽是相差几分钟出生的兄妹俩,可长相上却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小妤昭是一双弯月眼,眉目之间清清淡淡的像夏日凉沁沁的井水。
和昭虽是哥哥,可小男孩的那种杂草般的性子倒是由一张脸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几个孩子自然地凑在一块,都不是怕生的性子,不过三五分钟就开始讲些小话。孩子们投缘,家长们也是一见如故。
大人们谈得热络,周凡也趁机邀请他们晚上到家里吃饭。
陈家两夫妻推脱着 :“这怎么好意思,按我们那边的习俗,应该是我们请各位街坊邻居吃饭才对”。
陈文林摆手要拒绝,那边的李秀明就拉着赵碧云的手说道“老周这提议不错!
随后转头对着赵碧云说“以后大家邻里邻居就是一家人了,这一顿饭有什么紧要的,主要是大家一起吃饭,高兴!”
林雅清那边也接着话头“碧云、文林你们就别推辞了,说是一起吃饭,但是也不兴谁坐着等饭吃的,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比一比谁做的好吃!”。
拗不过大家,陈家夫妻俩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热情。
大人们簇拥着往前走,几个孩子在后边慢慢地往门槛外迈。虽然都是小短腿,但是慢慢来还是将就能过的。但是吧,穿得多了,影响发挥。
林一邻小朋友以一种脸朝地的姿势摔了一跤,似乎是摔懵了,她也没哭,也没要爬起来的趋势。
妤昭又要去扶她,只是手脚使不上力,也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一邻似乎是反应过来了,麻溜地松了脚,翻了个身,坐了起来,然后扶着门槛又站了起来。
她看见妤昭坐着,张大嘴哇的一声就要哭出声的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的嘴巴里塞了颗奶糖。妤昭的哭声被这糖噎了下去,只是含着糖撇着嘴继续坐着,没打算站起来。
一邻看她这样,半蹲着身子看着她,认真地问道“地上不凉吗?”
妤昭好像被这个问法突然哽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转了转眼睛略回答道 “也凉的”,然后转头看一下刚迈出门的哥哥,眼睛眨也不眨的,主打的就是一个暗示。
和昭不愧是当哥哥的,走过来拉了一把妹妹,就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嘴上嫌弃道:“你已经是大朋友了,怎么还爱耍赖呢?妈妈说这样不好。”
妤昭才不管他说什么,就只是眨巴着眼睛,假装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就和一邻牵起手来,说着小话。
“你有哥哥吗?”
“我没有诶,有哥哥好吗?他会欺负你吗?”
“嗯.....不是很好,他总是骂我,但是妈妈说长大以后会变好的。”
“这样呀!那可以长大以后再让他当你哥哥哥呀”
“你真聪明,你想要一个哥哥吗?我把哥哥借给你吧?长大以后你再还给我。”
“可是我不想要哥哥,我想当姐姐?”
“那我把他借给你当弟弟好吗?”
天边的太阳早早地就落了,还有些光映着天上的云彩,重叠出灰蓝、橘黄和淡淡的粉色。
巷子地偏,没什么光源,几个孩子并肩走着。大人们只是偶尔回头看看,也并不刻意地要抱着他们走。这个时候养孩子并不在意摔了磕了碰了,父母们总觉得孩子们还是要吃点苦才能更好长大。
众人簇拥着走向周家院子,经过张爷爷家门前的时候,还特意敲了门,请他晚上一起吃饭。张爷爷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一听这消息,连忙就把门关了,跟着大部队走。
一进门,周凡和李秀明夫妇就不客气地分配起了任务,搭桌子、择菜、洗菜、切菜以及掌勺。
大人们忙着,于是就差遣几个孩子去请住在巷口的李奶奶
李奶奶在屋子里应声,不一会就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盘子。
一邻讨好地拉了拉李奶奶的手,说道:“李奶奶,我能先吃一口吗?小黄鱼好香啊”。
“你这丫头,鼻子真是从小就灵。但是现在还不能吃,等会到了,奶奶剥给你们吃哈,天黑了我们要专心走路啊”。
李奶奶拉紧了大门,锁上门锁,打开了手电。
圆圆的光圈在前面引路,四个孩子两两拉着手,李奶奶跟在身后。
月亮慢慢从云间露出了一角,老人孩子的影子映在方形的斜纹水泥砖上,一晃一动,一明一暗。
两张八仙桌,略坐得宽泛些,可孩子们却是坐不住的。
大人们聊着天,桌上摆着四个小碗,每只碗里都有细细剥了刺的酥炸小黄鱼肉,孩子们在院子里跑累了就回来吃上一口,也不用人喂。
天上的星星还是明晃晃地见证着今晚这个院子里大家的一见如故、亲如一家。
那头周垚牵着妤昭去看水井上的盖子。
寻常人家为了方便,水井一般是不盖的。可周家夫妇担心出事,就找了块水泥石板,特意敲了边角用作水井盖,那盖上还有李秀明画的卡通人物。
“妤昭,只有我家的水井这样,别人家的都没有”,小男孩略带几分得意地说。
“这是阿姨画的吗?画的真好。”妤昭眨了眨眼睛,真心地夸了夸。
“嗯…也不全是,你看这,这里,这个小房子就是我画的。”栩栩如生的三个卡通人物旁边,歪歪扭扭的几缕线条,勉强构成了一个房子的形状。
妤昭歪了歪头,努力地辨识了一下,终于劝说自己相信那是个房子,为难地开口
“周垚,你…很有天赋!嗯!很有天赋”
小周垚似乎也有些难为情,只能借坡下驴。两人就在井边坐了下来,互相扒拉着口袋里的零嘴。
另一边蹲在门槛前水泥台阶上的两个小孩儿也是热闹得紧。
“林一邻,我叫陈和昭。我四岁半了。”
“林一邻,你刚刚踩到我的脚了。”
“林一邻,你的糖不分我一块吗?”
陈和昭看着是个不爱说话的,这嘴碎起来真让人头疼。
一邻一瞬间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两只大眼睛里再次出现了大大的问号。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应些什么,和昭就急了,戳了戳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不理我?”
一邻一个没注意,一屁股往地上坐了下去。
事已至此,她也没再挣扎着站起来,就只是坐着,慢条斯理地掏着身上的口袋。
“我知道你叫陈和昭。
“那对不起啦,踩到你的脚”
“那个糖就是你妈妈从你们家拿给我的呀!你没有吗?我已经吃完了呀,牛肉干你要吗?”
小一邻摸遍身上的口袋,也只摸出了一根包在油纸里的牛肉干。
林母担心这东西太硬孩子嚼不烂,干脆就没给孩子们吃。
这唯一的一根还是林父看着闺女直勾勾的眼神,不忍心,于是偷摸给的。
“这是只有我有吗?还是别人也有?”和昭接过牛肉干,眼睛直盯着一邻。
一邻敷衍地点点头说 “只有你有,我只有一根,就只给你了”。
小男孩高兴得很容易,细心地把牛肉干包了包,放在了内搭衬衣的胸前口袋里,然后拍了拍,与晚间时候一邻把糖放进他爸爸口袋时一模一样。
夜色也更深了,大人们开始动手收拾起桌子来,四个小碗里的小黄鱼都吃得干干净净。
李奶奶看着四只小碗,再看看两两碰着头说话的四个孩子,弯起了嘴角。
众人麻利地收拾好,就领着各家的孩子回家。
巷子里一盏一盏灯渐次熄灭的时候,包在油纸里的牛肉干依然乖巧地躺在和昭的衬衣口袋里,被妥帖安放收存。
这是03年的腊月,是潍宁初雪的第二天,是一切开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