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族可能受到了诅咒。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源于没有根据的窃窃私语。
在她十岁那年,宫中那位万人之上的大人病重不起。
国事堆积搁置,众臣郁色满面,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庞大辉煌的皇宫都没有热闹的喜气,就连那位大人的女御宫女们也不敢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什么人敢进宫,因为在宫中开始传出天皇可能驾崩的流言的关键时刻,谁去了都得触霉头。
但是,自从身为中宫的姐姐让她进宫面见了那位大人后,小小年纪的她就成了宫中的常客。
她白天去。
晚上在那歇。
一呆就是三五天。
宫中金碧辉煌,什么都不缺,但是都是些摔不得玩不得的贵物,对她这个小孩子而言无聊得很,她便大着胆子从宫外带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进去。
第一次带市井的柿饼。
第二次带家中的风筝。
第三次带父亲送的蹴鞠。
第四次带草折的蛐蛐……
第五次……
去的次数多了,就容易暴露本性。
她在宫外活泼爱玩惯了,每天都风风火火,到处跑跑跳跳,一点都不听话。
她的母亲常说她已经被宠成了刁蛮任性的坏脾气,有时候一点不顺心就会胡乱发火,不像寻常贵族的女眷一样温婉乖顺,没个大和抚子的样子。
但是,她的父母亲都出自高贵显赫的家族,宫中又有中宫照拂,大家都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疼惜,哪里还有人敢大声呵斥训诫她呢?
所以到了宫中,就算第一次去见中宫姐姐时听从母亲的话收敛了本性,装出温婉的样子,但时间久了,还是藏不住骨子里活泼好动的本性。
人是无法伪装一辈子的。
正是好动的年纪的小孩子更是如此。
她在宫中跑跑跳跳,将繁复的十二单褪掉,把碍事的裙角掖进腰带里,像习武的公子一样用脚踢蹴鞠。
她在走廊上奔跑,故意将长长的风筝线绕着廊沿缠上两圈,叫那些路过的女御宫女们都颇为为难头疼。
她还将女眷们用来遮面的桧扇撕掉,折成千纸鹤迎风掷向远方。
还有很多种种,都是与宫中的规矩不合的蛮横之举,那些时日,她任性又轻快的笑声充斥着整座宫殿,穿着衣裙风风火火奔跑的声形像一朵不顾季节随心所欲绽放的花朵。
但即便如此,宫中依旧无人呵斥她。
因为她的到来让那位大人的病慢慢有了起色,有时候甚至能坐起来处理政事了。
宫中有关天皇可能驾崩的流言自行退散,暗流涌动的政敌悄然蜇退。
对方纵容了她不合宫规的举止。
宫中的女眷都拥簇着她,夸她漂亮,夸她是相当聪慧的孩子。
她们还说陛下宠爱她,她的到来不仅让陛下的病有了起色,也为原本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了雀跃活泼的生机和力量。
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的姐姐也很高兴。
「明日朝,你喜欢猫吗?」
那位大她十几载的中宫姐姐有天送了她一只小猫。
金色的毛色,毛茸茸的,拥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团成了一团时像一颗长了毛的蹴鞠,活泼又可爱,时常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还会追着宫女更衣的裙摆扑来扑去。
大家都被她的小猫逗得哼哼笑,时常拿些点心来投喂,没过多久,小小的猫儿就被喂得圆滚滚的。
她却觉得太胖不好,所以时常拿逗猫棒逗它,和它扑来扑去的玩,想让它瘦下来。
宫中有些侍从有时会以打趣的口吻说,那只小猫跟了她真是好命,太有福气了,大多人都没它这么好的福气,不愁吃,不愁喝,不用干活,不用流浪,每天只需要玩玩闹闹扑扑蝴蝶就能迎得所有人的喜爱。
对此,那位大人也时常会坐在遮光的廊沿边,任由她的中宫姐姐扶着他,那对自年少起就共结连理的帝后夫妻会在阳光中看着她逗猫,他们总会乐哼哼地笑。
「明日朝。」
她的姐姐唤她。
「明日朝。」
那位大人也这样唤她。
他们的笑容那么轻盈,仿佛滤去了她初进宫时的所有阴霾。
那位大人时常会赏些糖给她。
在平安京,糖是贵族都不能时常品尝的奢侈品。
那位大人第一次给她糖时,说:「寡人这里有很多糖,全都给你,你若是想吃,不用去偷糖了。」
她觉得这话真奇怪。
虽然糖在平安京是奢侈品,但她并不缺糖吃,又怎会偷糖呢?
而且,她其实也不爱吃糖。
因为吃糖的话牙齿容易坏,坏了就要像涂黑,她不喜欢那样,她的母亲曾经就摒弃了那样的风俗,她也想那样,即便不符合贵族的审美,但那又怎样呢?就算她不那样做,也不会有人训斥她,她的父母亲照样爱她,她依旧是大家喜爱捧在手心上的姬君。
她的任性是被允许的。
就连她想要那位尊贵的中宫姐姐陪她玩蹴鞠,对方也每一次都会答应。
轻巧而漂亮的蹴鞠在空中漂浮。
飘过来。
又飘过去。
她们的姐妹情谊似乎已经无形地连结在一起。
就算年龄相差得大,也没有关系。
但也许是她的母亲说过什么,她的姐姐也不是没有试图帮着矫正过她的性子。
「明日朝,你会弹古琴吗?」
她的姐姐这样问她时,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对方耐心而温和地笑了,捧着她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亲了亲。
「那姐姐教你,好不好?」
她一顿,又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弹古琴。
弹琴很枯燥,手指也痛。
她不喜欢。
「可是贵族的女眷都要会弹的。」
她的姐姐试图规劝她。
「会弹琴的女子才更高雅,更惹人喜欢,将来能够得到更多公子的青睐。」
她一愣,反过来问:「若是明日朝不会弹琴,姐姐就不喜欢我了吗?」
对方微微怔忡,随即笑道:「不……怎么会呢?就算明日朝你不会弹琴,姐姐也会一直爱着你……是你为姐姐带来了新的生机和希望……就算你不会弹琴……」
说到那,不知为何,她的姐姐竟忍不住抬袖掩面,轻轻地哭泣起来。
她有些无措地抱紧了蹴鞠。
但是,那位不知何时踱来的大人说:「她若不喜欢就算了。」
「陛下……」
她的姐姐赶忙拭去眼泪。
那位大人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今后,就算你不会这些,寡人也会赐你一桩稳妥幸福的婚事,你不需要考虑怎样才能搏得他人喜欢,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让寡人备感慰藉。」
「才不要呢。」
她却天真地笑。
那本是不能在那位大人面前说的话。
没有人敢那样说。
但她还是有恃无恐道:「我的婚事定要找个真正喜欢的人,就算他很穷,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才能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喜欢。」
对此,他们先是一愣,随时又开始乐哼哼地笑。
「寡人还想着,若你愿意的话,今后进宫当东宫的女御呢。」
「陛下……」
她的姐姐似是不赞成。
东宫殿下是她姐姐的孩子,算起来算她的侄子,他们年纪相差无几。
在平安京,为了确保皇室的血脉,皇戚贵胄里亲戚结合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直白而无畏地拒绝了。
「东宫殿下不是我真正喜欢的人。」
她说。
「我不要当他的女御。」
闻言,那位大人一愣。
半晌后,他才慢半拍地望向远方。
「这样啊……」
「那还真是遗憾……」
……
「姬君还真是受欢迎。」
她再一次见到曾经惊鸿一面的那位女御时,距离她进宫已经有些时日了。
那段死气沉沉的日子影响了宫中的所有人,但好像没有影响到对方,那位女御的面容依旧妖艳绝丽,一双狭长邪魅的狐狸眼纵使有桧扇轻遮也不减光彩。
「自从您进宫后,陛下几乎都不召见后宫的人了,不过,中宫殿下现在倒是常常陪侍左右,他们的感情好上不少,她应该很高兴吧。」
「对不起。」
对此,她只是这样轻轻道歉。
对方一愣,随即加深了笑意:「为什么要道歉呢?您又没做错什么。」
她想了想,才说:「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对方饶有兴趣地问。
她说:「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支军队里的一个士兵,那好像是我们祖先的士兵,我们一起带兵攻占了一座开满樱花的城邦,在那里,火光冲天,好多人都在哭泣。」
闻言,对方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继续说:「虽然后面那片土地上又建起了另一座城邦,漫天的樱花也还在,大家也重新开始欢笑,过得好像很幸福,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是因为我们夺走了那片土地上原有的幸福,对吗?我们抢走攻占了原来那片城邦里的人的土地,也抢走攻占了他们的樱花,若是那个梦是真的,那么,我们如今所看到的樱花、所站立的土地、所居住的平安京,是否是建立在原来那些人的尸骸之上和哭声之中的呢?」
顿了顿,她又饱含天真与愧疚道:「同理,姐姐与陛下感情好了,冷落了你们,是否是因为我和姐姐抢占了陛下原本对你们的宠爱呢?你们是否会因此哭泣?我和姐姐如今的盛宠是建立在你们的哭泣之中的吗?」
「……唉呀,您这孩子还真是。」
对方似乎有些失语,但依旧在微笑:「说出了相当温柔的话呢,但是,世界本就是如此不公的。」
面容艳丽的女御笑哼哼地说:「所有的东西总量不变,谁得到的多了,谁就得到的少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必为此而道歉,这并非您的错。」
闻言,她却露出了一种有些难过的表情。
「那么,不公到底从何而来呢?」
她说。
「不公从人心而来。」
对方这样回答她。
「例如一片土地,有人贪婪地想要侵占更多并付出了行动,久而久之,不公就诞生了。」
对此,她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人心的贪婪与罪恶,又来源于何处呢?」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追根问底的好,会伤了自己。」但那位女御只是神秘地笑。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人类。」
从那一天起,她没有再在宫中见过那位美丽妖冶的女御。
但正如她所说的,她的姐姐与那位大人的感情似乎真的比以前更好了,那位大人在自己病体未愈之时,还体谅她的姐姐,允许出宫省亲,回家见见自己久未重逢的母亲。
她的姐姐带她一起回了家。
按理来说,那也是她母亲的母家。
她在那里见到了自己的姨母。
她对自己的姨母没什么印象,因为据说她的母亲与对方关系算不上好,所以连带她从小到大也没回过母家。
相比她的母亲,她的姨母是位已显年迈的女子。
在见到她的时候,对方先是一愣,某种古怪又压抑的神色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激起岁月带来的褶皱,但很快又平了下去。
对方扬起笑,热情地招待了她,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她起初还觉得她的姨母真是位热情大方的长辈,她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怎么会与她关系不好。
直到她追着自己乱跑的猫去到了灶厨,偷听到了那座府邸中的下人们在窃窃私语。
「也长得太像了……」
起初,是这样惶恐的声音。
「真的太像了……」
「看着她我都有点犯怵……」
「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
「明明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十年了……」
……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她轻轻扒着门,从狭小的门缝望进去。
光线晦暗的灶厨,三三两两的下人聚在一起,在闲暇时开始嚼舌根。
「说起来,她出生的那年,那个人也刚好就死了,你们说,会不会是她降下的诅咒?毕竟主母以前那样对她……」
「胡说什么呢你?!这话要是让主母听到非撕了你的嘴!」
「……你还真别说,少爷不也……」
「那个病秧子不见了就不见了,肯定早死在哪个角落了吧,他若是真变鬼了,指不定比人类时吊着一口气活着快活呢哈哈哈!」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人是谁,只知道某一刻,凝滞的空气被冲淡,底层的下人一生苦闷,经常以偷偷嘲笑他们无法企及的上层人为乐,大家都开始哄堂大笑。
但笑够了就无趣了,他们意犹未尽地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她父亲是源氏本家的,源氏本就是阴阳师世家,专搞些神神鬼鬼的……指不定真有关系呢……我听过一些邪术,什么转世投胎回来复仇……」
「若她真回来复仇,定不会放过你,你可不要忘了你……」
「唉呦,我那不是听主母的吗?又不关我事……」
那样的声音心虚地嘀咕起来,像是转移话题一样,赶忙神秘兮兮道:
「说起源氏,你们有没有听到传闻……」
「源氏好像也受到了诅咒……」
「近几年京都中说他们家的巫女总是失踪被神隐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会吧……若是如此,没人想要调查吗?」
「源氏是陛下最器重的阴阳师氏家,谁敢去惹……如今三大阴阳师氏族联合都不一定能把源氏拉下马,就算真的受到了诅咒,你看如今源氏如日中天,那么繁盛,倒也说不准是不是诅咒了,指不定神眷顾着呢,你看,这座府邸,不也能出一位被天照大御神眷顾的斋宫吗?神有时候,眼神真不咋样……」
话至于此,里面传来恐惧的低呵:「偷喝了点酒后什么话都敢说了你!」
在平安京,天照大御神是至高无上的太阳女神,对其不敬定要遭天谴。
那群人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冒犯,都讪讪地住了嘴。
但是,她的猫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在走廊尽头跑出去。
结果好像吓到了刚好路过的人,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恐惧而愤恨地尖叫起来。
是她姨母的声音。
灶厨里的下人听闻动静赶忙跑出来,她只得也赶紧跑起来,在走廊的角落里躲起来,很快,她就看到自己的姨母摔在地上,抬袖掩面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这孽畜怎会出现在这儿?!!它来找我报仇了!!来找我报仇了!!!啊啊啊!!快!!去请阴阳师来!快!!快——!!」
一阵兵荒马乱中,她的猫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姨母为何如此怕猫,只能趁乱偷溜,赶紧找到自己的猫,将它抱进怀里藏起来。
事后,她的姨母和下人并没有来训斥她或找她兴师问罪,她的猫一直好好地呆在她身边,趴在地上,在阳光中用小爪子扒弄扔在地上的铃铛玩。
倒是她的姐姐听闻了府中闹出的这一茬后来找过她。
但她也并不是为了斥责她,而是告诉她不要往心里去。
她觉得对方的安慰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只能和自己的姐姐说:「其实是我的猫吓到了姨母,是我该道歉才对。」
「……你不介意就好。」
但是最终,她姐姐只是这样说,随即将她轻轻抱进了怀里。
一旁碧绿的猫眼映出她们相拥的身影,她在姐姐怜惜的怀抱中,茫然地眨了眨眼,觉得那些流言似的窃窃私语好像在自己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这座府邸仿佛隐藏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但是,她不喜欢秘密。
秘密让人烦扰,让人疑心。
而且,那个秘密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好像更像诅咒。
它好像无形地控制着这里的所有人,只要稍稍揭开一角就能让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家族可能也受到了诅咒。
她的家族也是……
她说不定也……
……
受到了名为「明日朝」的诅咒……
……
「博雅哥哥!」
日光明亮的白昼,一匹枣红的马驹在府邸门前停留。
她火急火燎地叫住了那个骑马的人。
被她唤为哥哥的人坐在马背上,攥着缰绳,一身矜贵利落的狩衣骑装,系着高马尾,身上别着弓与箭,在阳光中望过来。
那是与她同为源氏血脉的哥哥,虽为分家,但是对方只大她几岁,他们见过许多次,颇为相熟。
此次前来,他是来为了找自己的妹妹神乐,听他的意思,他的妹妹已经不见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前说被源氏族人接去某处学习,但久久未归,没有消息,所以他只能一家一家问问看,如今他正准备前往源氏本家。
闻言,她也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神乐了。
他们的父亲据说也失踪了好长时间了。
说起父亲,她自己的父亲自从前段时间去了源氏本家后已经好些天没回来了,以往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就算她的母亲不说,她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担忧。
她也想念父亲了。
于是,她悄声请求他也带她去源氏本家。
「拜托你答应我吧,博雅哥哥,我会乖乖的,绝不给大家惹麻烦,我只要见到父亲大人就好,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就行。」
小少年很是犹豫。
但最终,他还是朝她伸出了掌心。
她知道他会答应的。
大家总会满足她的愿望。
这次也不例外。
瞒着母亲,瞒过了府中的所有眼睛,她被策马疾驰的小少年带去了源氏的本家。
那一晚,源氏本家似乎将要举行一场重要的祭祀。
她的到来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大家都很忙,连刚到的源博雅都被拉去帮忙了。
她听到源氏新任的年轻族长认真地叮嘱源博雅,让他张开结界,说今晚的祭祀很重要,禁地不能放进任何一个人进去。
源博雅听话地点了点头。
同为源氏族人,她和源博雅一样,对家族的兴衰带着同样强烈的荣辱感,虽不知道那场祭祀具体的事项,但是源氏作为平安京四大阴阳世家之首,定是对家族好的事。
与结界术严密而强大的源博雅不同,她在阴阳术上没什么造诣,所以帮不上忙。
族中的侍从只是匆匆忙忙将她带到安静的和室里,嘱咐她耐心等待,说她的父亲等祭祀结束后就会来接她。
她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一夜好漫长。
太漫长了。
她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父亲。
独自惴惴不安地坐在屋里,她睡不着,所以没有吹灭烛火,而是抱着膝,在黑夜中苦苦地等待。
某一刻,屋外的风似乎变得大了起来。
她听到院中的龙胆花被吹得窸窸窣窣响,连同本来紧闭的门窗也被骤然吹开。
葳蕤的烛火突然熄灭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
但是,取而代之的,有什么东西拂进了屋里来。
她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片樱花。
……可是,春天早就过去了,怎么还会有樱花呢?
抱着那样的困惑,视线忍不住开始追寻着那片飘飘扬扬的落樱,鬼使神差的,她起身,走出了被风骤然吹开的门。
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蒙昧模糊起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像梦一样穿过幽长诡谲的走廊,深入烛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恍惚间,只知道好像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幽冷的风迎面而来,她在黑暗中感觉到好像有一只伸来的手,苍白,森冷,即将抚上她的脸庞。
【明日朝……明日朝……】
古怪而幽诡的声音分不清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也分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那好像不是人类能发出的语言,像虫子一样密密麻麻的,钻入了她的耳朵里,支配了她的四肢百骸,控制着她前往深渊。
但是,她莫名知道对方在唤她的名字。
那样的呼唤好像带着一种绵长而没什么重量的笑意,轻飘飘的,宛若无根的落花,即将迎来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
但是,某一瞬,那只苍冷的手在她的脸颊边顿住,随之而来的,是倏然冷落了下去的声音,仿佛能冻结血液。
【不……你不是她。】
【虽然长得像……】
【……原来如此,只是拥有和她相同血脉的人类罢了……】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轻盈但是冰冷,某种被冻住心脏的窒息感倏然传来,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黑暗中的存在似乎并不在意她,竟开始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起来。
【去哪里了?】
【在我沉睡的这十几年,又消失去哪里了……】
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像是什么在冒,在沸腾,在转动。
伴随着某种古怪的躁动。
「已经死了呀。」
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莫名的,她觉得自己知道那个答案。
「早就已经死了呀,明日朝。」
咕噜咕噜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然后破裂。
“啵”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定住了。
然后从黑暗中刺来。
那是冰冷而恐怖的视线。
就像野兽突然锁定猎物一样。
即便状若无形,却让她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在说话。
「那位斋宫,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
大家总说她是个聪慧的孩子。
她一直都知道,大家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明日朝」。
那个明日朝宛若神女降世,有关于对方的传奇诡异而遥远,不管是她的姐姐,还是那位陛下,他们都在看着那个明日朝。
但是,黑暗中的声音却在漫长的沉默后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那样的笑声讥诮,嘲讽,却又仿佛含着垂怜的哀意。
【人类呀,真是有趣又罪恶……明明是诞生自同一个母亲的生命,命运却如此天差地别……你生来就什么都拥有吧,双亲,母爱,父爱,殷实的家境,所有人的喜爱与呵护……相比之下,你的姐姐……呀,真是可怜……竟然连我都不禁对她产生了怜悯……】
【你们都在诅咒她……】
【只要这座平安京存在一天,你们对她的诅咒就不会停……】
就此,一种将死的预感突然袭来。
她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对方想杀死她。
她就是这样觉得。
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被蛛网缠住的昆虫,动弹不得,只能迎来被杀死的命运。
她也许走不出那里了。
但是,她的嘴巴还能说话。
恐惧让她想求救,求生的本能让她想求饶,她本该好好利用那个机会的,她想,也许,她可以尝试一下冒充假装祂口中的「明日朝」,就算大概率会惹怒对方,但至少不是没有机会,于是,她微微动了动嘴角。
要说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对方与那位斋宫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位斋宫是什么性情,会说些什么话。
毫无疑问,对方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要以那位斋宫的口吻对祂说些什么,才可能活命呢?
她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时间也好像骤然被拉得很长,却又好像把所有的思考都压缩到近乎于无。
她想,为什么要说是平安京诅咒了「明日朝」呢?
明明是「明日朝」在诅咒他们所有人。
明日朝……
明日朝。
……她其实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
但所有人都唤她明日朝。
在他们眼中,她好像不再是她,不管是她的姐姐,还是那位大人,都想要将她变成「明日朝」的样子。
所以,他们送她猫。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猫。
他们送她糖。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糖。
他们让她学古琴。
——她一点也不喜欢古琴。
他们想将她一点点变成那个明日朝。
变得乖顺,温柔,惹人怜惜。
但是,她才不想变成那样。
现在,她还要因此被杀死。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为这个名字去死呢?
一直压抑的抗拒与厌恶无法在白日中展现,却在无光的黑夜中不可抑制地膨胀发酵。
她突然很想对深不见底的深渊说,我不是明日朝。
她才不是明日朝。
可是,黑暗中的视线仿佛拥有看穿人心的力量,让她无所遁形。
她突然就无法说出口。
她知道,自己明明已经享受了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现在却不愿承受它可能带来的代价与灾厄。
……她知道自己一直享受着她的姐姐和那位大人对那位斋宫的好。
因为他们爱着那位斋宫,对她的离去悲伤,难过,怀念,惋惜,所以也能那样爱着自己。
因为站在人类权利最顶端的那两位爱着那位斋宫,连带爱着她这个“替代者”,所以大家也会爱着她。
但是,她终究不是那位斋宫。
她和她不一样。
若是有一天,对方回来了,大家就不会再这样爱着自己了。
所以,有时会忍不住想,那位斋宫若不是如流言所说被神隐了,而是真的死了就好,不要再回来了。
这个想法一出时,她猛然一怔。
她空白地睁大眼,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曾经与那位女御的对话。
——不公来源于人心。
——那么人心的贪婪与罪恶,又来源于何处呢?
那一天,黑暗中,只剩下低沉而幽长的声音一语成谶。
【你们都在诅咒她……】
最后,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听到自己属于小孩子的声音饱含怜悯与绝望,轻轻地说——
——「你放过她吧……」
「也放过我……」
……
……
从那天起,大家都说去了一趟源氏本家的姬君疯了。
同她的母亲过去一样。
连本家尊贵的姬君都遭此劫难,于是,有关源氏受到诅咒的流言也开始在京都中大肆滋生。
朝廷中,很多敌对的声音都在说,那将是源氏没落的开端。
……
“博雅的伤势如何了?”
轻轻推开阴阳寮和室的门,作为贺茂氏代表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将手中的桧扇合上,询问里边为其治疗的巫女。
里面的人回答他:“瘴气和邪秽已经清除完毕,但是,伤口颇深,还需好好静养才行。”
她的话刚说完,早些时候因与邪神对抗而负伤静躺的青年就强忍着疼痛向安倍晴明发出询问:“神乐……神乐怎么样了?”
“神乐还没回来。”安倍晴明放轻声音安抚这位心系妹妹的兄长:“但是,传说中的行刑神已经前去营救,不要太过担心了,博雅,如今你该好好养伤才是。”
他口中的行刑神是不久前危难之际突然降临而帮忙击退封印了六道之门的高天原三贵子,那位千年前就不知所踪的叛神,须佐之男。
当时六道之门即将解封,传说中为世间带来了灾难与罪恶的六恶神即将在平安京的地界降临,是他的出现击退了六恶神,暂时封印了六道之门,让平安京幸免于难,也筑起了风暴雷霆结界,保护如今的京都不受邪神八岐大蛇的力量摧毁。
但是,危机远远没有解除。
他形同妹妹的、重要的伙伴神乐不但在兵荒马乱中被八岐大蛇劫走,传说中的三贵子月读也降临人间,还带着众多神军,发出神谕要捉拿叛神须佐之男。
当时的场面太过混乱危急,简直是剑拔弩张。
六道之门的危机尚未解决,高天原高居于天的现任神王竟又向人间发难。
最后,考虑到两位三贵子在此开战人类大抵也离八岐大蛇想要的毁灭不远了,双方只能各退一步,定下暂时休战的一天之约。
这所谓的一天之约,是风暴雷鸣之神为了争取时间前去解救神乐而提出的誓约。
他答应了那位尊贵冷漠的神王,一天之后,会随他一起回高天原接受审判与裁决。
那位月夜见尊这才暂退作罢。
在高天原的三贵子面前,人类如同神庭中的花草一般渺小又脆弱。
如今他也只能对源博雅说:“相信那位大人吧,如今除了他,大概也没人能将神乐从八岐大蛇手里平安地带回来了。”
再继续简单地交谈几句话,安倍晴明退出了和室。
如今局势艰险,六道之门的封印将破,已经迫在眉睫,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但是,他想了想,又忍不住交代阴阳寮里负责守卫宫廷的阴阳师:“要更加关注宫中的情况才是。”
“这个时候若是内部乱了,就不好了。”
他在无光的夜色中唰地祭开桧扇,望向漆黑冷郁的天空,神情平静而肃穆。
“人心才是最难掌控的变数。”
……
……
【……只有我能给你?】
奇怪而恍然地重复这句话,即将如雾般溃散在黑暗中的神明紧紧扣着她的手,安静地垂下了眼睛。
某种宁静又苍白的失语在他的面上遍布,他浅薄的嘴角微抿,看着她低下头去,倚着他的胸口,弓伏在那里哭泣,等待他的反应。
彼此紧扣的五指在细微地动。
她哀怜的神情好像在说,神啊,你只需要松松手指。
——看,多简单的事情。
——只要如此,就能给予我救赎。
——只需要松松手指……
尖锐而冰冷的指尖突然就痉挛了一下。
【……为了她,为了人类,你竟要这样求我?】
声音的主人语气焉详,但却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抱住。
安静了片刻,他才又说: 【那你也得付出代价来交换才行……】
【你也必须给予我只有你能给我的东西……】
停顿了一下,他垂下的目光似乎依旧冰冷,但是慢慢地饱含了一种不该属于他的、屈尊的垂怜。
【你伤得很重……】
那句话停在那里。
未尽的言语不需要再继续,她也能明白。
他安静地观察她的表情。
也在等待她的反应。
对此,她垂着细密眼睫,神情柔软又平和,残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垂落在黑暗中。
既能求他,定已作好要向邪神付出代价的准备,但他还是轻轻偏头,将头颅亲密地倚上她的肩,用侧脸贴着她漆黑的发丝,冰冷的嘴角轻轻摩挲她的耳畔,似是提醒,似是强调,似笑非笑。
【只要你守诺付出代价,我会放过那个孩子的。】
【因为你说你讨厌我,所以我只能这样做。】
【只有那样做,我们现在才能这样说上话……】
他刚说完,正想抬手摸摸明日朝的黑发,黑暗的深处却传来了那孩子抗拒而惊恐的劝阻:【明日朝姐姐!不要听他的!】
【我不想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救我!!】
【求求你了!与其为了救我而选择邪神,我更希望你随须佐之男大人去往伊势神宫!你在那里会得到保护!须佐之男大人还说你是很厉害的巫女,如果是你的话,如果你真的是那位传言中被天照大御神赐予了神力拯救众生的斋宫的话,请你帮帮须佐之男大人,帮帮京都,帮帮人类,好吗?!】
【对不起!我曾经憎恨着将我献祭给邪神的族人,但是,我的哥哥后来找到了我,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阴阳师,我认识了很多很多善良的人和妖怪,也结交了很多有趣的朋友,就算不想再回到平安京,我也想保护他们!如果是明日朝姐姐的话,一定比我厉害吧,如果,我的死能让你摆脱八岐大蛇,能让你选择须佐之男大人,能让你回到伊势神宫,能让你为我保护我重要的、爱着的人们和朋友的话,就请你拿走我的生命吧!】
在那样近乎悲伤和绝望的哀求中,明日朝又开始落泪了。
对此,八岐大蛇微微眯眼,流露出肉眼可见的不悦。
他仅仅挥了挥衣袖,那样的声音就如同被黑暗吞没的浪潮,再无了声息。
“八岐大蛇——!”
她赶紧攥紧了他的御衣。
【放心,不会伤她性命的。】
他似笑非笑,幽紫的眼神却很冰冷。
【她太过吵闹了,只是让她做点无伤大雅的噩梦,让她安静点罢了。】
【现在我既已答应了你,就不会伤她的。】
闻言,她在短暂的惊慌后,才慢慢露出安心的神色来。
她知道,与她不同,他会信守承诺的。
明明是能为世间带来灾难与毁灭的邪神,却唯独在这一点上这么让她安心。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问道:“八岐大蛇,如今,我于你而言,很重要吗?”
他一顿。
明日朝说:“如今,就算没有我,六恶神也已经不缺乏容器,那副你用「虚无之力」所创造的身躯被封在六道之门里,其实已经并不需要我的灵魂了,但你还想像以前一样,用这种方式挑衅触犯天照大神的权威吗?”
拥抱着她的神祇安静了好久好久。
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发出了轻轻的、没有情绪的声音。
【天照的斋宫爱上了除祂以外的神,违背了誓言,背叛了祂所立下的规则,还沦为了六恶神的容器助纣为虐,与祂为敌——我几千年前最初设想的这出好戏,光是想想祂和众神的反应都觉得畅快……】
她却轻轻笑了。
那是没有任何重量的笑声,也没有任何哀怨或憎恨,只是纯粹地、柔软地露出轻盈的笑容。
邪神的本性在她的面前近乎裸|露地展现,在这一刻,她闭着眼,也抬手抱住了他,其敞开的姿态好像一只张开翅膀依偎而来的白鸽,选择理解、接受并包容了他难得的坦诚与直白。
纤细的竖瞳忽地一动。
她听到他变得莫名轻的声音在说:【……但是,那并不妨碍我同时想让你获得永生。】
【六恶神是天照的罪,与祂同根同源,你当年若是作为斋宫成为祂们的容器,只要这天上的光辉还在照耀,你就将永生不灭……】
她却用那样轻盈又柔软的笑意说:“你不过想以此嘲笑夺走了我最初生命的须佐之男而已……”
“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一件可以随便舍弃的物品,毁灭与否你都不在意,你当时甚至愿意把我当礼物送给作为敌人的须佐之男……”
覆在耳畔边的气息倏然一顿。
仿佛这一刻才意识到了什么,他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
很快,他就戏谑地笑了。
【你果然还是会在意我将你送予他人,即便当时嘴上那么说着恨我,明日朝,你何不承认,你依旧渴求着我,我当时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闻言,她依旧在笑。
她无声的笑让她变得那么静谧,仿佛即将融进他的怀抱、融进他的骨血、融进他跳动的心脏里。
她变得那么温和,柔软,乖顺。
就像千年前那座城里,在某个冬夜里,他特意去折下的、依偎着白雪的早樱一样,那么安静柔软地栖停在他的臂弯里。
对此,他发出了近乎恍然的呢喃。
【人类的生命就像樱花一样,太过脆弱和短暂了,明日朝……只有这样,你才能一直活下去,在我身边,一直活下去吧……】
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依旧恬静而柔软。
已经不像当年在神狱里那样绝望了。
她突然轻声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蔑视、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所以我讨厌你。”
“你利用我杀了须佐之男……你杀死了我的八岐大蛇……如今,又伤害了我的月读大人……你摧毁了我曾经的价值……我的尊严……我的爱……摧毁了我曾经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的意志……”
他微微一寂。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抬起目光,抬手,抚摸着他苍白而俊美的脸庞,抚摸着他从嘴角处开始向脸颊蔓延的几片菱形的鳞片。
此刻,面对这张脸,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觉得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对他说。
但所有的言语,最后却只能汇成简单的两句。
“我爱你,八岐大蛇……”
明日朝突然这样说的时候,他骤然怔忡,倾身,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想更近地听清她的声音。
“我真的爱你……”
但是,并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露出往常的笑,他的眼睛透过掠过眼帘的发丝望来,然后又偏开。
冰冷,阴郁,有一丝一闪而逝的静怒,很快又消融,宛若幻觉。
他无悲无喜地说:【直到如今,你还在透过我看着他。】
这一刻,所有的表情都像鳞片一样从那张脸上剥落。
他幽紫的眼底燃烧着冰冷的幽火,那仿佛是杀意,又好像是其他什么更黏稠阴冷的东西。
恍惚间,那竟好像是一种不甘心的恨意。
【在高天审判之时,你最后挡在我面前,说爱我,也是对他说的,对吗?】
【千年前那个夜里,你透过我看见的、呼唤的,也是他,对吗?】
对此,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最后,他似乎又笑了。
神明的身形已经开始溃散。
她正要说话,可是,他却微微凑近她,将她即将出口的声音堵在了咫尺之间。
她感觉他的鼻尖近得几乎与她相触。
漆黑的长发飘浮,掠过对方苍白瘦削的脸庞轻轻凑近她的神明像若即若离的雾,没有重量,只有冷意,他的身形在无尽的黑暗中好像即将溃散,与之融为一体。
他不想听她说出那个答案。
他只是说:【……像以前一样,给予我一个吻吧。】
她愣住了。
【我们重逢以来,还没有一个吻。】
他却继续说。
明明在笑,但是声音却很轻。
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强势又霸道地吻上来,相反,他的嘴角停滞在咫尺之间,气息轻得可怕,好像怕惊扰什么:【……你愿意吗?】
纤细尖锐的竖瞳被垂下的眼睫遮掩大半,他的表情突然就变得蒙昧不清起来。
【之前我准备吻你的时候,你说恨我,不久前也说讨厌我……所以,你还愿意吗?】
顿了顿,似是怕她拒绝,不等她开口,他又发出了轻轻的强调。
【这就是你得付出的代价……】
【只要你愿意给予我一个吻,那孩子会没事的……】
……他要的代价竟是如此简单。
她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空白。
原以为,他会趁机让她立下成为六恶神容器的誓约,但现在,他却告诉她,他想要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在空白了数秒后,迎着他的目光。
她才终于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他加深了嘴角的弧度。
这一刻,他一惯优雅而从容的笑意好像才变得真实起来。
就像天真又容易满足的小孩子一样。
但是,他本质上是擅于蛊惑人心的神。
所以,他撤离,像雾一样,随着好像开始后退的黑暗褪去,她好像即将从这片虚无的意识之海中剥离,也许,再次睁开眼,她就将从现实中醒来。
耳边,只剩下那样轻盈的余音。
【那就来到我身边吧,明日朝……】
【你要亲自过来给予我一个吻……】
【我在外面等你……】
【我就在那等你……】
【我等你……】
……他知道,她会来。
哪怕毁灭自己的灵魂,对他降下诅咒,舍弃人间的所有,穿过命运的长河,跨越千年的时光。
她都会来。
他突然就变得格外耐心起来,底下灰郁的月海映着冷月的白辉,在他的眼底泛起粼粼的波光。
其中,须佐之男被血浸染的身形在夜色里犹如地狱里攀爬出来的鬼影,就像当年高天审判临近最后一样,他再次以这样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对方。
但是,他看见他们身上流淌的鲜血与之融为一体,流入月海晃荡的水面下,晕开渐淡的艳色。
压下一丝莫名其妙的躁动,他让自己维持着难得的耐心,等待须佐之男的选择。
这份耐心很快就会消失,正如人类转瞬即逝的生命,所以,他知道须佐之男很快也会作出选择。
是选择他手中的人类巫女?
还是选择濒死的她?
是将她献上他所在的天来?
还是放下月海所覆盖的大地去?
两条道路在此展现,自诩神爱世人的暴虐之神会选择哪一边。
相比月读,他自认慈悲,觉得这个选择并不难。
是选择所谓的世人,还是选择她?
……
“陛下……”
微微害怕地抓紧了身边人的衣襟,如今平安京的中宫依着自己的丈夫,扶着他的胸膛,看着他在帷幔中挣扎地咳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苍白瘦弱的手贴着骨头,在抓紧时暴起鼓动的青筋,平安京现今的掌权者即便在病重时也要爬起来执政。
看着自己年少就恋慕的男人如此模样,纵然是一国之母,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快躲起来吧。”
“传说中的上古邪神要毁灭我的平安京,我怎么可能躲起来?!”微微挥开了中宫妻子的手,病重的身体难以独自支强,已是强弩之末,但他还是死撑着站起来,一边捂着满是腥骇之气的口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雷光若隐若现的殿外。
尚未至主位,他便听到乌幛外,聚集起来的大臣在窃窃私语。
“天照大御神会庇护我们吗?”
“不知道阴阳寮那群家伙顶不顶得住?”
“我们已经被困在宫中几天了?”
“传说中的邪神到底是真是假……”
“为什么会招致如此患祸?”
“在我看来,这更像宫变而控制我们的手段……”
众臣的乌帽在竹幛外高高立起,如同一幢幢山影。
怀疑,猜忌在深宫中涌动。
在平安京遭受邪神侵略的当下,他们还能从危惧惊吓中继续怀疑猜忌自己的政敌。
他入主位,众臣见他咳血不止,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出之时,面色开始五花八门。
那一刻,众人面上因外界的灾厄而涌现的惊惧褪去几分,相反,某种丑陋而扭曲的狂热浮上眼底,一双双如狼般的目光开始投射而来。
其中,想要扶持新君的大臣趁机吵起来,大声嚷嚷道:“如今平安京遭此劫难,一定是因为伊势神宫空缺多年无人祭祀!!”
“陛下您多年不愿卜定新的斋宫,是您的的任性招此灾祸!”
新的斋宫只有天皇去世或换代才可卜定。
卜定新的斋宫意味着他必须退位换代。
另一派大臣闻言拍案而起。
深幽的宫讳中,他静坐在竹幛后,看着众臣猜忌咒骂。
耳边,自己的中宫妻子还在哭。
她总是在哭。
某一刻,他甩开了她的搀扶,起身骤然挥开竹幛,从帘后走出去,然后恶狠狠地掐住了方才那个最先说伊势神宫无人祭祀的大臣的喉咙:“爱卿曾经助我登上这个位置!难道如今要用同样的手段逼死我是吗?!”
明明病重难依,连说话走路都已困难,但此刻,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死死地扼住对方的命脉。
那副样子大抵太过骇人,犹如地狱恶鬼,被他掐住喉咙的大臣瞪圆眼,血丝乍现,痛苦惊惧得无法反抗。
周围所有人都被吓住。
有人颤颤巍巍道了一句:“您、您大限将至……”
他猛地哈哈哈地大笑出来:“寡人大限将至?若是我大限将至,我定也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今天谁也跑不了!!”
“……您、您在说什么?”
“陛下,您冷静一点……”
“是众臣失言……”
起初,这样的声音还相当小。
他狂笑反问:“是寡人的任性招致而来的祸患吗?!邪神是来毁灭吾的国家的吗?!”
“不……怎么会是您的错……”
被他掐住的大臣惜命得很,颤颤巍巍的,改口得极快:“怎么会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他问。
众人死寂,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现在急需一个答案控制局面,急需一个理由稳住事态,也急需一个借口为自己和这位掌权者脱罪。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一阵颤颤巍巍中,角落中突然有人急中生智,发出了声音:“不是陛下的错……怎会是陛下的错……是斋宫的错……对!是斋宫的错!“
“那个预言,对了,那个预言。”
“还记得那个预言吗?!”
“伊势斋宫爱上了万恶不赦的罪神!”
“斋宫消失这十年来!平安京就总是恶事不断!”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
就像雪山上一片滚落的雪花。
众臣的声音又此起彼伏起来。
“早在十几年前袚褉仪式前就有预言了!”
“伊势斋宫爱上了万恶不赦的罪神!所以才惹得天照大御神不快!才招致了这邪神!!”
“定是如此!”
“天照大御神因此不快!不愿庇佑我们!”
“全然是因为伊势斋宫爱上了万恶不赦的罪神!”
“如今平安京的祸患定是神明对我们的惩戒!也是对陛下的考验!陛下!请重新卜定斋宫吧!!”
“陛下!”
“陛下——!!”
只一刹那,众臣伏地。
乌乌泱泱的一片。
像漆黑的浪潮涌来,逼迫他,吞没了他。
最终,他只能这样说:“……若是如此,我宁愿亲手杀了她……”
……
“这一次,也该到你选择的时候了!须佐之男。”
夜色沉得腥臊。
面对八岐大蛇和月读,在仅仅片刻的安静后,须佐之男就动了起来。
抱着怀中的明日朝,他垂眉敛目,一只手微微放低,他顺着臂弯里倾斜而下的影子垂首,像在抖落一尊细颈白梅长瓶中的花枝。
他看着明日朝垂坠的头颅在他的臂弯里淌下漆黑的发丝,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色滴滴答答地落。
“须佐之男。”月读沉声往前一步时,无数以月光铸就的锁链已经铺天盖地袭向了八岐大蛇。
在他尚未作出选择前,预言之神反倒先按捺不住向八岐大蛇手中的神乐发出了攻击,但是应运而生的幽邃神火和从天而降的雷暴骤然击碎了天地间满盈的银光。
“不要那么着急,月读。”八岐大蛇的声音从飘虚的半空中传来:“你可不要弄伤了这孩子,如今她可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说罢,他又轻飘飘地笑了两声:“须佐之男,你还不选择吗?你自诩神爱世人,若现在连一个人类小孩都救不了,又何谈拯救世人?”
“须佐之男。”月读冰冷的声音随即阻断对方的话头:“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若是一个人类孩子就能让你交出明日朝,那么一整座京城的人类又如何?”
他微微上前一步,灰郁的海面晃开细微的涟漪,与一开始强硬的态度不同,他的举止仿佛染上了一丝无奈与妥协,但是冰冷的语气却依旧:“我也向你加码好了,若是你不把明日朝交还给我,我就让如今静候在平安京城外的神军攻城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哪怕违背我们的一日之约,我今夜也要带她走。”
回答他的,是须佐之男轻得近乎呢喃的低语:“我要带她去往伊势神宫……”
“她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
“她可以拯救众生万万千千……”
“她可以拯救所有人……”
月读一顿。
什么意识到什么,他立马反应过来,突然也放软了态度,细听竟还带上了一丝安抚之意:“她若是现在就死在这里,又怎么去往伊势神宫呢?须佐之男,如今只有我能救她……”
须佐之男终于抬起了头。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面对邪神和预言之神的相逼,他依旧冷若冰霜,像一座静默而无法哗然的山,出口时的声音冷静而理智,残忍又冷酷:“如果她再落入你们手中,无法唤醒天照大神,那人间又与毁灭何异?”
八岐大蛇微微蹙起了眉,终于敛去了所有笑意。
月读更是猛然一愣。
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后,顷刻之间,须佐之男竟然以开膛破肚之势将一只手□□进自己已经洞开的胸膛里,随即将手从外一抽,血肉翻飞,伴随着一把从胸膛里拔出的断刀,那把刀浸着神血,血淋淋的,黏着他的骨血,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八岐大蛇瞳孔突动,若有所感,忍不住躁动起来:“……你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心中的答案其实比嘴上出口的话涌现得更早,周围从方才起就落下的雷暴没有收敛的迹象,反倒更加剧烈起来,察觉到须佐之男已经不太对劲时,某种似曾相识的预感已经像汹涌的浪潮一样疯狂扩散,他骤缩竖瞳,刚要做出反应时,就见须佐之男已经在须臾之间将那把断刀猛地刺进了明日朝的心脏。
月读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你被虚无的瘴气浸昏头了吗?”
“啊……你就这样认为吧。”
这么说的神明对上了月读的目光,月读沉着脸,看着对方那双被虚无瘴气浸染得幽紫非常的神目已经染上了狂暴的血色,须佐之男沉声扯开一个冰冷的笑,竟是与之不符的、充满了嘲意、快意、以及略带狂躁的狠戾与愠怒:“我早就对你们两个相当怒火中烧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他反手将那把刀刺得更深,连着刀柄几乎没入明日朝的胸膛。
“!”
明日朝早在刀尖洞开胸口时就因剧烈的疼痛而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瞳孔颤动,原本一直浸在黑暗中的意识被身体带来的疼痛而强制性地拉扯着醒过来。
身体在强烈的痉挛中剧烈地颤抖,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腥膻的闷哼。
微微仰起头,她倚着须佐之男的臂弯,看见怒发冲冠的雷霆风暴之神神目张扬,嘴角如刀锋一般,冷抿下垂,仿佛从未笑过一样,那张脸在以暖调神圣的金光中冷酷而冰冷地注视着她。
被那样冰冷而可怕的目光慑住,她看见他被她用刀刺穿的胸膛在汹涌地淌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副血淋淋的、仿佛刚从尸山血水中捞出来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将那把刀贯穿她的心脏。
她后知后觉,他的神目幽紫,已经是被不久前吸收的、虚无的瘴气浸透太深。
他嘶哑而低冷的声音在说:“如果让她再落入你们手中,无法前往伊势神宫唤醒天照大神,我宁愿她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在极致的疼痛过后,某一刻,那样的痛苦突然就消失了。
她感觉灵魂变得轻盈起来,好像屏蔽了多余的感官,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血在流失,也感觉不到生命的消逝。
她瞪大的双眼渐渐安静地垂下,像痛苦被抚平一样,取而代之的,视线变得迷蒙起来。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模糊的视线中,她眼角的余光隐约看见远处的八岐大蛇像大雾中一片洁白的羽毛,看不清神色,只是在骤然一滞后就随手扔开了手中的神乐朝他们直直“飘”落而来,隐约间,他似乎还在低厮着声音喊须佐之男的名字,那样的声音好遥远,听不出什么意味。
因为在那瞬间,天地间的雷鸣风暴发出狂暴的嘶吼,吞没了他的声音。
但早在八岐大蛇凝滞一瞬的刹那,须佐之男的身影就如一道毫不犹豫开弓的利箭,骤然朝他所在的高天贯穿而去。
迎着八岐大蛇自上而下直直袭来的身影,须佐之男依旧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残秽的身躯没有放开。
在那一金一白的身影正面交锋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她好像恍惚地看见八岐大蛇朝她伸出了手,他此行的目标似乎不在于击溃须佐之男,也不在乎自己在这一刻正面迎击雷霆风暴之神会受到怎样的重创——他只是在咫尺之间朝她伸出了手,那样的距离好近,又似乎很远,他覆着蛇鳞的指尖仅仅擦过了她被风吹扬的衣角,整副身躯就被须佐之男用雷枪自下而上撕裂,径直贯穿了心脏。
喷薄的神血像奔腾的浪潮在空中迸溅,纷纷扬扬地洒落大地,交错仅仅一瞬,须佐之男就将八岐大蛇挥斩而下,抱着她迎天而上,接住了坠落的神乐。
她隐约看见八岐大蛇染血的身影在无力地下落,时间好像突然又变得很快,覆盖高天的金光如被神火燎舌缠绕的万千利箭,从天而降,骤然击穿了他们所踏的这片大地上的瘴气,也击穿了底下高天神王的月海。
她再也看不到八岐大蛇雪白无垢的影子了,原本像游鱼一般游戈盘踞在天上的巨大神蛇随着八岐大蛇的坠落而在满天雷霆的照耀中直坠大地,掀起了漫天的尘埃。
明日朝细微地动了动嘴角,感觉自己在将死之时就像一具软绵绵的玩偶,但是,神乐已经得救了,她的心终于稍稍安心下来,余下的,满目都只剩下属于须佐之男的雷光,那么金亮,那么耀眼,那么辉煌。
须佐之男一边吸收着神乐身上残余的瘴气,一边好像抱着她们在疾驰,明日朝已经不再想问他要带她们去哪里了,明日朝知道,须佐之男正带着她们前往平安京。
神乐身上与法阵相连的束缚已解,回到那里那个孩子才是最安全的。
在短暂地击落敌人的时间里,这段将尽的路程好像有了片刻的宁静,她什么都不想问,只是听到须佐之男最后有些怅然的声音在说:“原谅我吧,明日朝……”
她无声地颤了颤眼睫。
不怪你呀……
不怪你……
她闭上了眼。
“须佐之男这个疯子。”
看着天上的雷霆随着须佐之男飞速离去的身影而开始远去,余下的三贵子站在人类的大地上,向着那个方向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句。
很快,他就抬手微动指尖,在他的指根上,一枚银辉的冷戒在月海中晃荡出涟漪:“没办法了,本来不想做到这一步的。”
说罢,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在那里,雪袍染血,在那一片污秽腥臊的瘴气中却还是刺目得亮眼。
月读收回目光,凉凉地道上了一句:“这倒是遂了你的意。”
“六道之门被须佐之男的力量阻挡暂时无法打开,还是得靠如今高天神王的力量才行啊。”
从迷蒙的雾气中传来的声音说着一点都不诚心的恭谦之词,一种随性而暧昧的傲倨。
腥污的血堵在喉咙里,在轻哼哼地笑了两声后又剧烈地呛了两声,随即转而似笑非笑的低呷。
他听到三贵子的声音在说:“即便我能让六道之门打开,但你也看到了,仅凭我是挡不住须佐之男的,没多少时间了。”
回答月读的是对方从污潮中脱身净秽而出的身影,他站了起来,身上所有血和伤被他用雪白的袖袍轻轻一遮就尽数掩去,即便重伤难支,他依旧维持着优雅而从容的姿态,轻轻掀开了罗兰色的眸子。
“那我自然也得前去了。”
……
……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恍惚间,她听到了呼呼的风声。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日朝没有看到命运之河,也没有见到黄泉之国的大门,她仍在须佐之男的怀里,她迷茫于自己生命的流逝如此缓慢,但唤醒她的并非生命尚在本身,而是
在冥冥之中,她倏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好像一轻。
某种之前就一直能感觉到的来自远方的呼唤似乎在灵魂深处越来越清晰。
她明明感觉这副残秽的身体相当沉重,可是灵魂却开始轻盈,自己的灵魂似乎被什么缠住,开始向上拉扯而去,正要从那具躯壳里脱离。
那道奇妙的力量驱使她掀开了眼皮,她迷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的视线竟变得清明许多。
漆黑的夜空映入眼帘,属于须佐之男的雷光闪闪烁烁,平安京的轮廓已经愈来愈近,在那之上的六道之门隐约窥见一道细细的金线,她凝神一看,见原本紧闭的六道之门竟是突然洞开了一道细隙,在那后面,有数道流淌着金光的红绸向他们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莫名其妙的,她感觉自己知道答案。
也许,那正是来自她与六恶神的连结。
如今,在她将死之时,它们要带她的灵魂,去往她该去的地方了。
须佐之男原本正往平安京疾驰的身形在见到六道之门的异状时骤停,显然他没预料到这个情况,笼罩在平安京上方的结界在浓郁的夜色里显出淡淡的光华,其中,高耸入云的天地法相手执神剑势必将罪恶的大门再次封闭。
但是,那几道红绸就像软绵而飘逸的流水,越过所有无形有形之物,像自然而然的风一样,牵引着而来。
她隐约间好像听到谁遥远而飘渺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须佐之男,如今到这一步饶是你也已经无法阻挡,你因她是斋宫而要带她去伊势神宫,但殊不知,她作为斋宫与六恶神的联系远比你想象的深。】
【与其让她再次被你所杀,或是被你带去伊势神宫,倒不如让她真的与六恶神融合,那些连你都无法斩断的、泄出的力量或许并非完全来自六恶神,而是来自名为「命运」的红线。】
【天命不可违,就算是你也一样,能阻断天命的,或许从来都只有天命本身……】
就此,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那些铺天盖地涌来的红绸所缚,拉扯着,牵引着,从须佐之男的怀中脱离,向平安京上空所悬浮的六道之门飘去。
雷霆风暴之神的雷光紧追而来,然而仅仅一瞬,她便看见预言之神和八岐大蛇二者的身形阻去了他的前路。
自知接下来又是一番生死相搏的缠斗,他便将怀中一直护着的神乐以雷霆形成的结界护住,从高高的天上猛然朝不远处相距甚近的平安京地界一甩。
那孩子纤弱的身形在雷霆结界的护持中稳稳落地,从腥臊的夜色中淌进了被结界笼罩的平安京地界中。
在这片离城中心尚有距离的地界中,人类的宫城没有完全侵占大地,不祥而诡谲的黑夜里,三位神明降临平安京如此之近,天地间刮起了狂躁的风,刚清醒不久的神乐惶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身下被狂风刮得肆意翻飞的草坡叶浪刮得她生痛,几乎将她掀飞。
她逆着风的方向努力往前踏出一步,竭力抬起头看去时,只见高高的苍穹上,几欲炸开的雷霆狂暴不止,几道艳红鲜明的红绸翻涌恣动,遥遥望去,竟像一只操纵拨动什么的巨掌五指,不断将什么往天上推。
她有些揪心地攥紧了自己放在胸前的掌心,听到雷霆风暴之神的怒吼响彻天地: 【让开——!!】
那样被抛至身后的声音像一把利箭,一同贯穿了明日朝的心。
但是,那些喧嚣很快就离她远去,她独自一人,被那道无法阻拦的力量着缚着,像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被红绸所缠,轻柔地、依依地往天上推。
不断上升的过程中,夜里冷冽的狂风穿过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今,竟还是有点害怕。
可是,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仰着头,疲惫的目光看着漆黑的夜空。
没有云絮,没有星星,也没有缭绕的雾,好像只有流窜的雷霆在酝酿。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晚,很遥远的那一晚,遥远到还在那座岛上的那一晚,八岐大蛇带她去高天原见须佐之男的那一晚。
“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突然开始不断地唤他的名字。
不是须佐之男,也不是月读。
为什么最后,想要呼唤的是他的名字呢?
“我爱你,八岐大蛇……”
她依旧在这样说。
“我真的爱你……”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迎着苍穹之上愈来愈烈的雷光,竟是柔软地笑了起来。
曾经,她发过两个誓。
第一个,作为斋宫,此生不再动情爱。
此身无欲无求,全身心侍奉天照大神。
然而,她没能遵守,违背了誓言,背叛了祂。
所以,十五岁那年,降下了天雷惩罚她。
生前,尚且年少,作为人类,作为斋宫,尚不知命运会如何捉弄她。
于是,她在太阳女神的照耀下又立下了第二个誓言。
——作为斋宫,此生不再踏入平安京。
她至今还能记住当初袚褉仪式上自己许下那个誓言时拂过脸颊的春风是那么温和。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踏进讨厌的故乡。
如今,她疲惫的目光微微抬起,仿佛与过去重叠,透过遥远的时光望向自己曾经讨厌的故乡——她看到自己的灵魂越过平安京地界的这一刻,天上白金一片,倏然轰鸣的天雷覆盖取代了云层之上一直酝酿的雷光。
那片刺目而狂暴的色彩遮天蔽日,犹如怒不可遏的神威,势必要让她付出违誓的代价,要惩戒她依旧存在的欲念,就如同十五岁那年在出云的海边一样,那么明亮,那么辉煌,那么圣洁。
她坦然地闭上了眼。
月读大人。
天命不可违。
能阻挡天命的,也许也只有天命。
若是,她与六恶神融合是命运。
那么,惩戒之天雷所至,一定也是命运。
此身违背了作为斋宫的所有誓言,被天雷毁灭,是否就能阻挡与六恶神融合的命运。
曾经毁灭了她的、让她害怕恐惧的天雷,如今多么令她欢欣和安心啊……
须臾间,铺天盖地的天雷映亮了平安京的夜空,某一刻,遮天蔽日,骤然从天而降,吞没了她的灵魂。
那一瞬,迎着那道毁灭性的天光,纤细的竖瞳似有所感地望了过去。
就此,被映亮的神目不可抑制地微微收缩:“明日朝……?”
……
她总是在犯错。
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神明。
……
但是,独自一人也没有关系了。
她已经不需要谁为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