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1

    殷寿开始派兵四处张贴告示,寻仙术偏法,欲铸不死之身。

    殷郊主动请缨,带兵在城中各处巡逻,一趟又一趟亲自将应贴的所谓能人异士带入朝歌大殿,觐见殷寿。有神叨叨的独眼道士称自己可以取三百女子的心头血炼成丹药,服下者能凭肉身相抗刀枪剑戟,殷寿便给了他三百个女奴,让他炼成后自己服用,再叫士兵持□□其头骨。血泊横流大殿,又被干净地抹去,迎来下一个号称只要坐在水面上听其吹奏骨箫四十九天,便可练就至阴化水之体,足以相克火焚的鹤发黑袍女巫。殷寿让她自己坐在水牢的笼子里一刻不停地吹奏,五天后,她累死在水中,骨箫跌入污水里,没人愿意去捞。

    姬发看着殷郊指挥着士兵收拾死法千奇百怪的尸体,又火急火燎地引新的人入殿献策,不免心乱。

    “姬发你看,这些天来了这么多人,没一个说的方法是有用的,幸好父王明智,让他们以身试策,才能揭穿他们的骗术。可离父王自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若到那天还没能找到不死之法可如何是好。”

    殷郊与姬发并排而行,身上的轻甲不时相撞,为本就凝重的气氛伴奏。姬发轻持腰间佩剑,转头看向拧眉担忧的殷郊,他眼中的急切与失落如此情真意切,让他不得不恍然,殷郊究竟是太有情,还是太无情,他与他父亲的不同之处会否有在某个机缘下重合的可能。

    “可如果父王自焚献祭之事不成,大司命所说的天谴,岂不是还会降临殷商。”

    殷郊疾行的脚步骤停,他转身怒视姬发,一把揪着他甲身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他从未对这个最为信任的兄弟如此愤怒过。

    “你说这话是何意?天谴将至,是因为殷启不忠不孝当庭弑父,引起天怒,这与我父王何干?我父王一生戎马,其才能武干皆配得上天下共主的位置,他这样的英雄凭什么受自焚之苦?你是盼着他去死么?”

    姬发默默松开了持剑柄的手,平静地看着殷郊气到发红的眼睛。殷郊如此反应,他并不意外,更非生气,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力,原来曾经的自己也是如他这般模样,对殷寿可怖的种种行径奉若圭臬么?

    “殷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握住殷郊抓住他的那个手腕,想让他放开自己,无奈殷郊愤恨地拍开他的手,深邃的双眸迸出的野性与他的父亲别无二致,捏紧指尖将他抓得更近。

    “那你再也不要说这种话。我告诉你,我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歌,为了整个大商和所有的诸侯国,还有天下百姓。如果注定要用王命献祭才可平息天谴,我定会替父王自焚,以证诚心。”

    姬发收住把一切告知他的冲动,只是点头,安静地等待殷郊收敛好情绪,松开他的衣领。殷郊也觉得自己刚刚过于激动,顿了顿,拍拍姬发的肩膀,对他说了一句抱歉。姬发冲他咧嘴笑,笑容干净得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事实上姬发有一瞬间觉得殷郊这样也很好,单纯直率,有坚定的信仰,也有为信仰献身的勇气,那些污浊的事情他没看到,姬发也不想让他看到。

    他们继续往王城外走去,慢慢甩下身后跟着的士兵。刚才的那一幕全被他们看了去,殷郊有些后悔,害怕自己一时的失控胡言会在众人面前陷姬发于不义。他心中纠结,思考着如何处理好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姬发的性命名声与父王同等重要,他恨自己的莽撞,却一时想不到补偿的法子,便想着与他说说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

    “其实...我最近也觉得,父王不一样了。”

    “父王如今是天下共主,自然会与从前不同。”

    “不是的,姬发。父王继位典礼那日晚上,我去摘星阁寻他,却发现那苏护之女苏妲己与他同床而卧。”

    “这...你母后知道吗?”

    “我不清楚,也许知道,可我不敢去问她。她若是知晓了,一定会很伤心。 ”

    姬发突然想起崇应恩之前和他说过的那些。心脏,玉盒,瑞兽,死得古怪的殷启,未被祭旗的苏妲己...这一桩桩事情本像一堆被骤雨吹落的叶片,分散凌乱地堆积在土地上,等着腐烂消失,任谁看了都会认为它们就是一群躲不过天怒的倒霉蛋,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可如今姬发知道是谁掀起了这场雨,将本来祥和的朝歌搅得翻天覆地。殷寿这样的人,杀伐果断,做事从不留废口,目的性极强且懂得粉饰,没道理胡乱引出这么多动静。

    这些天,姬发与崇应恩一直在想,殷寿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去焚台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威胁崇应恩,挑出他对姬发的怀疑,这实在不像是殷寿会做出的事情。他有如此自信去将一切控制在手心里,应是有了从前所没拥有的东西,能够帮助他收拾后患。

    是什么串起了这一切?会与苏妲己相关吗?

    2

    这日,崇应恩照常监管焚台,却见一人领来三个新的奴隶,卖给监工。这三人穿着整洁,脸上并未表现出将要被变卖为苦奴的恐惧绝望。那老者与一长身玉立男子皆身着道袍,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还有一个小男孩看着年小,眼中的精明与不屑不似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有的,通身的气场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她觉得奇怪,正想走上前去问问他们的来历,吊在半空中的一捆木头压垮了绳索,直往崇应恩与她身边的奴隶砸来。她知躲不过,下意识想拔出剑来向天上挥砍,没成想那巨木从空中突裂成几截,脱了原来下坠的方向,分落在他们四周。她这才看见那道袍青年能凭一手之力,用那通白玉的长器举起足有两头象之大的石头,那小儿脚踩两个金环四处飞,一根红绫在他手中如臂使指,接住所有掉落的木头石块。还有那老者...

    崇应恩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灰尘,那老者便笑眯眯地小步冲她跑来,微躬着背,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小短棍,称自己是昆仑山修道之人,名为姜子牙,特携封神榜下山拯救苍生,烦请她带路,带他们去见天下共主。

    这段话听得崇应恩云里雾里,但她也大概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想诓些钱财的骗子,最近姬发他们几个跟着殷郊不知处理了多少这样的人的尸体。她一阵苦涩,可看着这人眼角额间的皱纹和不符合年纪的憨直笑眼,她又觉得这老者与之前见到的那些是有些不同。她没有多说话,看了一眼护在姜子牙身后的两位,带他们往王城走去。

    3

    殷寿听了那一头混黑糙发装扮如煞气鬼魅的人的话,当场杀了一个侍仆以验证封神榜的真假,那姜子牙却带着杨戬哪吒闯了大殿的门,带着东西跑了。姬发和殷郊带人去追,直到第二日才回来。他们没有带回封神榜,但带回来了四大伯侯。准确点来说,是士兵持着剑,将他们押来的朝歌。领军的北方阵百夫长称他们亲耳听到,西伯侯姬昌与其他三位在郊外密谋捏造卦象,企图诬陷殷寿,谋权篡位。

    崇应恩与崇应彪穿着最正式的礼宴铠甲,时隔八年,终于又见到了那个早在记忆里模糊了的父亲。

    五人站在大殿高台之下,殷寿举着头骨酒尊,数着四伯侯谋反之罪。崇应恩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她望着十步开外的北伯侯。崇侯虎戴着的貂绒毡帽让她回想起七岁那年偷偷藏在二哥的马车里溜到猎兽场,远远地看见父亲弯弓射虎的背影,也是如今天这般打扮,熊皮包裹着他的全身,让小崇应恩觉得父亲就是一个傲于百兽之上的王,叫她心慕不已。是以,她那之后总想找机会与她心中的英雄见面,说话,若能得到父亲一闪而过的笑容,她便会开心很久。母亲或许就是知道她的心思,才会送了她一枚箭簇,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的抱负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

    但父亲总是一次次打碎她的幻想。从毫不留情地把崇应彪丢到刑牢不问生死,到对母亲离世的不屑一顾,崇应恩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个正脸。她后来仔细回想,父亲对她屈指可数的笑只是看见了从她身后走来的大哥,父亲与她说话也只在有外臣在场时才会听到。

    父亲好像从来不认得自己。

    4

    崇应彪默默把崇应恩挡在身后,她回过神些。弟弟曾布满鞭痕缩成一团的后背,现在足以为她遮风挡雨。崇应彪早就不在乎崇侯虎是否认可他,他只气崇侯虎浓眉下那束冷漠又让阿姐伤心。殷寿还在说着话,崇应彪紧盯着崇侯虎,崇应恩余光看向其他几位伯侯。

    南伯侯鄂崇禹的眼中满是对鄂顺的慈爱思念,东伯侯姜桓楚看着殷寿,又看向姜文焕,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还有,西伯侯姬昌,姬发的父亲。他面前的矮桌上置一盘,上有蓍草。姬昌拨草占卦,其儒雅亦不屈之姿,与其他三位伯侯截然不同。

    姬昌占出两卦,一为无妄卦,一为旅卦,皆凶卦,意指殷寿之弑父罪名,预言其将死于血亲之手。殷寿大笑,责其捏卦聚反,命他们五人杀父以替伯侯之位。

    一时间风云异变。鄂顺反刺殷寿,在鄂崇禹的哭喊里死掉。姜桓楚握着剑刃刺向自己,姜文焕颤抖着跪拜殷寿,成为新的东伯侯。崇应彪拔剑要向前,崇应恩拉住他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

    耳边的一切都听不清了,崇应恩在思考该如何应对这场灾难。她听见浓厚的喘气声,是自己的,也不只是她的,所以她下意识地看着不远处的姬发。姬发也正好回头看向她,眼底已经漫了一层水雾,她知道姬发真的害怕了。但她此刻只能紧紧抓住崇应彪的手臂,什么也做不了。

    姬发突然丢掉手中的剑,请求殷寿留姬昌一命,让他亲口向世人承认自己的罪行。殷寿背身拾阶而上,一说姬发未能带回封神榜是罪,又言其献良策为殷商找出罪人有功。崇应恩见状,也拉崇应彪一同跪下为崇侯虎求情,可殷寿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举着酒尊在高台之上踉跄狂笑,叫台下三人刺出冷汗,连呼吸都不敢。

    殷寿笑够了,摇晃着脚步走到崇氏姐弟身前,低头道,你们的父亲根本不爱你们,要么你们杀了他,要么就去杀掉姬昌,我只需要留下一人为我所蒙受的冤屈平反。

    “记住,我才是你们的父亲。”

    崇应恩猛然明白殷寿这看似最危险的除掉四大伯侯的做法究竟有多阴险。他压根不害怕姬昌的占卜结果会否给他带来影响,没有人能真的证明帝乙之死与他有关,但质子弑父有目共睹,所以他只需要羞辱姬昌一人,来稳固自己的名声,其他的伯侯则必须要死,以此来坐实崇应恩他们的罪孽,殷寿则可以成功隐退。

    殷寿捡起崇应彪扔在地上的长剑,复又在他和崇应恩脖间比划,剑锋只差一步就可以刺破他们的喉咙。

    你们不是父亲的猎人吗?我送的猎物就在这里,谁杀了他,谁就是北伯侯。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崇应恩听见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声嘶力竭的孽子。

    崇侯虎死了,某种扎根在脑海多年的信仰随即崩塌。可崇应恩不恨不悲,亦不喜,她只在想,为何我拼尽全力都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5

    “阿姐,我没有办法。”崇应彪走出大殿,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的行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知道的,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杀父...杀他的那一刻,恨他吗?”

    “我早就不在乎他了。”崇应彪长叹一声。“但我的确想要他的位置。我很久之前便想明白了,恨他没有用,向他证明自己更是个笑话,我只需要得到他的身份,就够了。”

    崇应恩看向远方,高楼掩映天空。即将入夏的夜晚,风变得闷热,漆黑的天幕还挂不住几颗星星,但有两颗格外亮。

    “我不是不懂殷寿的目的,但是我不可能让你陷入险境,我若不这么做,殷寿真的会杀了我们,我不想死,我知道阿姐也不想。你放心,我明白我们的处境,不会妄自行事。”

    崇应恩只说了一句好,她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只是事已发生,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他们与殷寿之间,无法再用一味的服从来维系表面的和谐。

    朝歌该变天了。

    6

    姬发披上黑色斗篷,入牢中见了姬昌。父子相见,玉环为诺,许归家之期。

    “父亲,我会救您出去。从前是我不懂事,一心来朝歌当勇士,以为在这里跟着他们征伐四方才算英雄,可我现在看透了殷寿的面目,我不会再认他作父亲,我一定会回到西岐。”

    “记住,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姬昌穿着粗麻牢服,端坐潮霉的草杆上,苍老的脊背挺直,在阴暗的牢房里辟出一派柔雅之姿。

    姬发走出牢门,便见崇应恩也穿着一身黑,隐在夜色里,身旁还倒了几个昏过去的狱卒。兜帽遮住她的额头,他只看得见一抹薄红轻抿。崇应恩利落地将剑藏在披风里,伸出的手冲破黑雾,驱散姬发一切的不安。

    “我怕你被人发现,偷偷跟着你来的,放心,我只是把他们打晕了。”

    姬发轻易地就能触到那抹轻盈的温暖。

    “小恩,北伯侯的死...我很遗憾,若我早些想出法子,或许他...”

    “不怪你,他活不了的。”

    “小恩...”姬发奇怪,平时会为毫不相识的奴隶而哭的崇应恩,此刻的语气怎会这样平静。“你不伤心吗?不是,你...你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的。”

    “难过无用啊,姬发。”崇应恩苦涩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这么多年,我对我父亲的感情好像只剩下了一些不甘,但是一重逢,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他就被应彪杀了。我当然不会怪他,也没有时间去难过,这一切我们阻挡不了,我不会因此消耗自己,去怪无可奈何的人。更何况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我们还要救你的父亲。”

    姬发心中不忍,他了解崇应恩,她不可能不难过,可她不愿说,他也不会问。他们并肩而行,避开夜巡的队伍,走了一条远路,周围很安静,只有彼此的气音浸润神思,享受难得的相处。

    姬发搂住了崇应恩的肩膀,两道黑色交融,踏破一望无尽的死气。

    “对了,殷郊怎么样了?封神榜呢?”

    “殷郊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姜子牙说那封神榜只能给真正的天下共主,但殷寿不是,所以怎么也不肯给我们。后来他们跑了,我也是在带殷郊回来的路上碰上了父亲。”

    “这么说,他倒与平常那些骗人的道士真有些不同?那个封神榜真的可以消除天谴么。”

    “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一定还会带着东西回来找我们,到那时定可知分晓。”

    崇应恩放松地垂下手臂,姬发腰间的玉环微摇,温润的白玉抚着她的手背,阵阵清凉。她下意识地捏住那枚玉环,拇指在环心圈圈转动。

    “姬发,你的父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可以做到不卑不亢,我觉得他更像英雄。”

    姬发很骄傲,拇指与崇应恩在圆心交汇。

    “那当然。小恩你不要怕,我的父亲见过了你,他定也极喜爱你,等到我们救出他,我便带你们一起回西岐,大哥也会在那等我们。”

    7

    幽远漫黑的小路,终归通向心安之所。姬发与崇应恩在营房前分别,崇应恩回到房间,却良久未点灯。她呆坐于床前,方才被她极力屏蔽的东西此刻再无顾忌地涌上心头。

    殷寿不可能放他们离开的,西伯侯如此刚烈之人,更不可能屈服。崇侯虎死了,崇应彪的能力还担不起这个岌岌可危的位置,殷寿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北崇的哥哥们更不会认可他,他们若真能逃离朝歌,北崇也未必比此处安全。

    所有的事情都乱糟糟的,崇应恩觉得自己一个都握不住。即使知道殷寿与苏妲己的不对劲之处又如何?他们自身难保,如何揭露。

    她闭上眼睛,眼前的虚无比黑暗还好上一些,至少关住她的是自己。

    他们都是被殷寿关起来的俘虏,这笼子内外都是华丽的雕镂,给里面的人营造假象,也叫外面的人想不到要来营救。

    他们急需一位从外部闯入的破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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