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阿昭进宫的时候,曦和帝已经摔了两次药。大太监顺全劝得嗓子都干了,奈何曦和帝油盐不进。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他的身体喝再多的药也是枉然,可太医院和底下一帮奴才又不能不管。

    顺全听说阿昭到了福宁殿的时候,转头又吩咐小太监第三次煎药去了,有这位在,曦和帝不会不喝。

    阿昭进了门,见两扇雕花窗全开,窗下摆了一张案桌,桌边斜斜依着一人。

    那人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一套白色亵衣,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支木簪挽起,双眉高耸,鼻梁高挺,眼神暗淡,双颊消瘦,脸色苍白,哪里还是当年英姿飒爽的少年。

    虽如此,如今病弱的模样中也带着丝丝凌厉,征战十年,召熠王朝的开国之君哪怕收刃入鞘,也还是一把杀人的刀。

    曦和帝见阿昭进门,双眼聚起了光,胸前涌出喜悦,他坐直身子,示意她上前:“阿昭,你来了。”

    阿昭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相伴走过不少年岁,召熠的天下是他们跟着他一步一血走出来的,他们之间虽无血缘,但胜似亲人。

    阿昭是司天监圣女,可见君不拜。

    她上前将敞开的窗合上,回头埋怨:“虽是过了冬,但天未暖,着了凉怎么办?”

    曦和帝笑而不语。

    阿昭又见他穿得单薄,吩咐顺全拿来毯子,细细替他掩好。

    曦和帝道:“今儿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觉得珏儿怎么样?”

    阿昭在桌前坐下,瞥他一眼,淡淡回道:“不怎么样。”

    曦和帝又问:“珌儿呢?”

    阿昭:“一般。”

    “珩儿呢?”

    “也就那样。”

    曦和帝:“......”

    见她如此敷衍,他倒是没有再问,长叹一口,咽下心里的苦涩,说道:“阿昭,我身上有四十七道疤,有好几道刀刀入骨,如今变天时,也还是会疼的。”

    阿昭低着头没说话,她知道得比他更清楚,哪里是四十七道,应是四十八才对,曾经为了救她,他同个位置被扎了两次,如今都还记得当时鲜血喷到她脸上的灼热感。

    曦和帝又接着道:“召熠是无数尸骨堆起来的,阿昭,我不能不管。”

    阿昭心里明白,她们身边的好友一个一个在她面前倒下,再也没能起来,头天还谈笑风生的人,第二日已是冰冷的尸骨。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再送走最后的他。

    “来前师傅占了一卦,召熠国泰久安。”

    曦和帝闻言微微一笑,抬手越过案几将阿昭的手握住,掌心的手柔若无骨,他心头一片柔软安宁,岁月静好,纵有万般不舍,也是天命难违:“天机老人的卦一向都是准的。但是阿昭,你我都知道,我只能开疆,不能守城,国泰久安的是召熠。”从来不是他南轩熠。

    当年他揭竿而起,摸滚打爬几年虽是收复不少匪将,但面对赤烮百万大军依旧是蜉蝣撼树。

    恰逢天机老人再次临世,机缘巧合替他卜了一卦,扬言他有帝王之气,但杀气太重,龙气带煞,须命格为阴的女子从旁克制,恰好阿昭正是此人。

    这便是为他觅出了生机。此后,归降的越来越多,他率领大军气势如虹,长剑所向,劈开了压在百姓身上多年的苛捐杂税和残暴肆虐。

    他本想待事成之后,恢复阿昭的身份,再引进宫内,不料征战多年,圣女的形象已在民间根深蒂固,反而成了精神之托,如今再想褫夺圣女的名号,已是不易。

    而阿昭又对奇门八卦生了兴趣,拜天机老人为师,更是断了他们的后路。

    阿昭听他说完双眼涌出热意,她咬着唇内软肉,将热意逼回体内:“我知道了。”

    曦和帝这才满意,但依旧未放开她的手。要是在以前,阿昭早就一巴掌拍过去了。

    她抽了几次未能成功,也就由着他,不曾想抬首便看到那人脸上挂着一丝痞笑,似是料定她的妥协,无赖的模样又和年少的脸渐渐重合。

    阿昭瞪他一眼,那娇嗔的样子又引得他心悸。

    “珏哥儿宅心仁厚,温和有礼,风评极好。如今盛世太平,倒也合适。”

    曦和帝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孩子性子还是软了些,我打算将淑妃升为六宫之主,待珏儿过继来后就挂在她名下。再将德妃升为皇贵妃,命其兄许易忠为镇国大将军,冯老为太子太傅。”

    他早算计好了一起,又何必再问她?

    瞧这算计得明明白白,唯恐一家独大,又提了德妃家族在一旁虎视眈眈,最后还让前朝最有威望的冯老从中平衡。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可他的命运又能被谁眷顾?当年天机老人其实为他卜了两卦,第二卦便是:神枯之命。

    “阿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圣女不可婚配,以后谁来为你添衣暖茶啊?”

    两人皆沉默下来,其实对于以后阿昭并不担心,这些年她也厌烦了世间的是是非非,天机老人也有意让她入山避世,如他走了,那她也没有什么可再留恋的了。

    顺全在门外叩了几下:“陛下,药好了,是现在端进来吗?”

    曦和帝啧了一声,这顺全倒是越来越精了,知道他七寸:“端进来吧。”

    阿昭抽回了手,顺全进来果不其然挨了好几个眼刀,他硬着头皮将药呈上,还不忘叮嘱:“陛下,太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

    这次倒是老实了,曦和帝将药一饮而尽,顺全收了碗,又悄然退下。

    阿昭又和他闲话一会,见他神情疲惫,满脸倦容,心知那药里定是带着助眠安神的药材,便劝他休息。

    曦和帝哪里舍得,但又不愿让她担心,只得早早躺下。

    待她一走,又强打起精神唤来礼部尚书吩咐道:“后宫那些朕从未碰过,待朕大行后,也不要陪葬,全散了吧。”

    礼部尚书急忙磕道:“陛下乃天选之子,万寿无疆——”

    曦和帝骂道:“闭嘴,朕说,你听。”

    “......是!”

    “当日便封棺,三日后出灵,仪式从简,还有——”曦和帝看着礼部尚书,沉声说道:“圣女不得入宫和守灵,也不得送葬。”

    顺全和礼部尚书听完一惊,圣女和陛下的情谊那可是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怎么最后却.......

    曦和帝吩咐一番,又坚持拟了几道圣旨,顺全劝了几次,他总怕时间来不及,强撑着布置好一切。

    其实,事无巨细,饶是他想的再多再完美,也总是会有疏漏,时事造人,最难测的也是人心。

    他想留下盛世太平,也想佑她平安顺遂,但总是惴惴不安,放心不下。

    晨曦渐起,清风送来暗香,他转头看到窗外那株玉兰。

    那是重建福宁殿时他与她亲手所种,当时种下时,她的盈盈笑意犹在耳畔,她曾说会陪他看尽玉兰的每一次花开花落,不曾想,七年来,只有他一人数着满树的花朵,云卷云舒也带不走一腔忧愁。

    今年的花骨朵他也数过了,一共六十三朵,用不了多久,一片雪白将会在窗外蔓延,像一片雪,可真是寂寞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听她的种白玉兰了,不如种些红的,看着还喜庆。也罢,白的红的无人共赏,也是枉然。

    唉,终究意难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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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昭回府后,一夜未眠,心里总是不安,闭眼总是他年少的模样。

    那年他们不过总角年岁,一群山匪一把火烧光村子,他和她侥幸逃过一劫,自此开始相依为命的日子。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从天南春风到慕兰寒冬,一路见证百姓的流离失所和朱门酒肉。他总是拼了命地将欺负他们的人打回去,渐渐地也打出了名号,有了追随者。

    后来啊,在十六岁那年杀了想欺辱她的百夫长顺势揭竿而起,多少次命悬一线绝处逢生,才造就了如今的安居乐业。

    轩熠是个好皇帝,命不该绝。阿昭想了想,决定天亮后再去问问师傅是否还有续命的法子,哪怕以命换命她也不悔。

    许是天妒英才,天刚亮时,忽闻宫内传来丧钟的声音,沉闷的钟声足足响了九下。

    阿昭心下一惊,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跑去。

    未及宫门,便看到顺全领着一队人匆匆而来。

    顺全见了她,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圣女大人,陛下驾崩了!”

    阿昭抬脚便走,顺全又跪行着拦在面前:“大人,陛下遗旨圣女不得入宫和守灵,不得送葬。”

    阿昭怔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涌出悲痛,手脚冰冷,耳里嗡嗡作响,就像在崖边拽着的藤条忽然断了,身子止不住的下坠,也像溺水之人手里的浮木消失不见,绝望像只大手紧紧抓住心脏,气血上涌,胸口如针扎般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天地之大,身边的人一个个远走,只剩她孑然一身。

    顺全依旧在朝她喊着什么,她却像失聪了什么都听不到,眼睛刺痛,一股热流而下,她抬手拭去,指间猩红,像是第一次他为她流的血。

    他怎么会不让她去见最后一面呢?他走的时候有没有人陪着他?如果昨日她没走是不是会不一样?

    昨日还和她说了话的人,怎么一夜之间,就阴阳两隔了呢?

    轩熠走了,走时惦记的依旧是她。

    他专门留了三件东西给她。一件是护她的密旨,上斩昏君下诛奸臣,一件是天子令,轩熠的六千龙羽卫留了四千给她,其余两千给了小皇帝,最后一件是一幅画。

    画中一人身着银色铠甲,身负长弓,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气宇轩昂,眉目如画,双眼如星辰,唇角微扬,风清朗月翩翩少年,俨然是他十八岁的模样。

    顺全道:“陛下说他如今的样子定是不太好看的,他希望您记忆中一直是他年少的模样。”

    阿昭一一拂过那少年的眉眼,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仿佛受到召唤开始鲜活,轩熠最近几年病榻在床的模样慢慢褪色,阿昭明白他的苦心,她释然一笑,轩熠,那就如你所愿。

    愿你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犹带岭梅香。

    归来任是少年郎......

    轩熠走后第三个月,小皇帝久病缠身,药石罔效。

    天机老人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圣女与新帝命格相冲。阿昭顺势请旨卸去圣女之位,入了虚妄山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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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年后。

    阿昭站在山巅,看着对面那巍峨雄壮的高山,深山腹地掩着帝王陵寝,伴着日月清风长眠于此。

    当年的小皇帝不负众望,大权在握,召熠一切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

    那道密旨当年离开的时候早就焚烧干净了,一国之君的头上怎能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自然法则本就是本源之道,道法自然。

    召熠的缘起是南轩熠,属于他们的道在他闭眼的那一刻已然终止。

    物壮则老,知止不殆,又何须人护。

    天子令她也丢弃了,四千龙羽卫跟着他出生入死,早就该安定下来了。

    阿昭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幅画,但也许久不曾打开,时间越往后记忆中他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也越清晰,尤其是最近这些时日,闭眼皆是他扬唇浅笑,洒脱不羁的模样。

    阿昭知道自己陷进了一个怪圈,在这个圈子里她找不到出路,四面八方都是他们走马观花的半生,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轩熠依旧等在某个地方.......

    身后行来一人,阿昭回身,向来人行了一礼:“师傅!”

    那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双眼缚着白色的绸缎,虽是眼盲,但拄着半截普通的树棍也行走自如,他声音苍老平和:

    “你想好了?你的天赋难得一见,再修炼百来年离长生也不远了。”

    阿昭淡笑道:“师傅,弟子近日有一惑。”

    天机老人饶有兴趣:“哦?你且说说看。”

    阿昭:“您常说道法自然,顺势而为,可生老病死本就是道法之一,那长生不就是背道而驰了吗?”

    天机老人:“道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可周而复始息息不尽,而人之寿命止于六七,你又可曾想过人之道本就未顺应自然。”

    阿昭:“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又怎知此星非彼星。”

    天机老人“看”着面前的少女,面露赞赏,他接着问道:“你今日看北斗星,明天它就不是北斗星了吗?你又怎知彼星非此星。”

    阿昭还想再问,天机老人轻轻挥手打断:“阿昭,你的问题唯有长生后自己领悟可解,这样,你还想放弃吗?”

    阿昭细想片刻,说道:“终是如此,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也是有止,或百年或千年,总有期,此消彼长,阴阳交替。纵得长

    生,少时不死,也归轮转。我心不悔。”

    “我愿轮回十世,换与他相遇一世。”

    天机老人闻言,沉默半晌,他“看”了阿昭很久很久,几次挣扎着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悲伤和惋惜:“纵使魂魄会消散于天地间?没有转世呢?”

    “阿昭,你活,可得长生,你死,便无来世。”

    阿昭愣了愣,却双眼透亮,一如当年说自愿为圣女的坚定:“不悔,我如今才明白,没有他,也生不如死,即便身死,也定泯于山川,也是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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