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近乎逃也似地迈步朝街道走去。

    孙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

    他全身都淋透了，少年抱着花，沉默地接过透明的伞，把我和他都笼罩在这方小小的天地。

    冷风吹过，那束花被吹得不住摇曳，细微香气飘散，我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对不起。”孙翔说道。

    我垂眸，摇了摇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明明我说过，有什么大事要提前告诉你——”

    “一直以来，你也没想瞒着我。”我盯着地面，神情平静，声音却艰涩无比，“只是我一直在回避而已。”

    我把目光投向远方，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为什么？”

    “我……”

    棕发少年垂着头，紧紧握着拳，连声音都颤抖。

    几息之后，孙翔猛地抬起头，坚决看着我：“因为，这里已经不适合我了。”

    我把视线转向他，安静地听着他倾诉心声。

    “从陶轩第一次问我要不要转会，那时候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我到底还适不适合待在百花。”孙翔撑着伞，目光带着回忆，“当时他邀请我转会，我问他为什么挖我，他说，‘你是一叶之秋最好的继承者’。说实话，那时候我就心动了——那可是一叶之秋，没有人会拒绝。”

    “而且，陶轩开出的条件很高。”孙翔说道，“不仅是一叶之秋，他还承诺会给我嘉世队长的位置，到时候我一去嘉世，就直接接手荣耀斗神的称号……”

    “可那些，有一个是你自己么？”我再也忍不住地打断他，控制不住地紧紧盯着他。

    孙翔顿了顿，“我自己……”

    他低头，那双褐色眼眸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棕红发的少女眼眶通红、满脸泪水，却还是执拗地睁大眼睛盯着他，只想要问出一个答案。

    孙翔微微一怔。

    “……你哭了？”

    少年下意识的想抚摸上我的脸颊，却被我狠狠扭头躲过。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水珠，声音几近嘶哑，闭上眼控制不住地喃喃：“重来一次，我仍然改变不了任何事啊！”

    孙翔目露震惊。

    他下意识反问，“什么重来一次？”

    这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出奇地冷静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斗神、嘉世队长？可是孙翔，你真的这么在乎名誉吗？”

    “——你打荣耀的意义，是为了荣耀，还是为了炫耀？”

    这一刻，孙翔沉默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潮湿的雨汽弥漫。

    数也数不清的雨珠砸落在伞外的空地上，溅起的层层水花折射着霓虹灯灿烂的色彩，如梦似幻。

    “我……很在乎这些。而且，我不甘心。”孙翔说道，难得平静地看着我，“我没比你差到哪。凭什么我始终是百花的第二人，而你一直端居王座？我也想试试带领一个队伍，试试当第一人的感觉。”

    我望着他的双眸，那里充满了野心，可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无力。

    尽管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与好友走上相悖的道路……

    我长叹一口气：“可是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一直坐在王座上的感觉太累了。”

    孙翔却露出了一个有几分傲气的表情，声音果断：“没试过怎么会知道？说不定我当了队长，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呵呵，”我垂下头轻笑：“原来如此啊。”

    这并非嘲讽的情绪，只是此刻，我心里彻底了然。

    果然，孙翔转会的事少不了两个战队高层的推波助澜。他们正是抓准了孙翔骄傲的性格，这才针对他设计出一系列环环相扣的事件——从一开始邀请孙翔转会的时候，陶轩估计就已经和百花经理商量好了。

    嘉世用一叶之秋和队长的位置吸引孙翔；而百花这边，经理又爆出水军事件，引导我和孙翔的粉丝骂架、离间我们的关系，每一步都在推着孙翔往那个既定的方向走……

    可虽说他俩有责任，但更多的却和孙翔本身分不开关系。

    ——如果不是他自己想要追求更高的地位，谁设局谁陷害也没辙，他不会动摇一分。

    说到底，转会嘉世，这是孙翔自己的选择。他想要尝试突破，想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嘉世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别人奔向更好的未来呢？

    而孙翔则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说过头了，又别扭地找补：“反正百花还有你和唐昊，我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突然问他。

    “容燕，你……”

    “我的搭档一声不响的离开了，毁掉了我们之间的所有承诺。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

    “一切荒谬到像是重演过去……你以为当时我那么容易就能挺过来的吗？可孙翔，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啊！”我紧紧咬着牙关，终于控制不住地抬高音量。

    “他突然离开，我被推上了队长的位置，你知道我有多惶恐多不自信么？我生怕自己出错，怕我连累百花整支队伍！有段时间我睁眼闭眼都在做噩梦，我重塑自己改变自己劝解自己，直到不久前才真正放下了这件事！”

    终于把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话倾诉而出，此时此刻我却不觉得痛快，只有心底漫长的痛苦和无力。

    我狠狠揩了一下眼角，“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一切。但是今天，你毫不留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可我，已经尽力了啊……”

    孙翔先是惊讶。

    随即他紧紧抿住唇：“我……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从初入联盟起，我和孙翔便是彼此最亲近的朋友和搭档，就算再吵再闹也没有真正断过交，而这样密切的关系已经存在了将近五年。于是我理所应当地觉得，我和孙翔应该是知彼知深的好友。

    可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实际上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对方。

    明明我们都是想要更靠近彼此的，都希望能更亲近对方一些。

    有的话自己以为不必多说，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误解，时间一长，我们心与心之间的隔阂便掩成一道矮墙，又不断拔高，最终挡住了我们走向对方的路。

    孙翔没有跟我明说他如野草疯长的野心，咽下一直以来的不服输；同样，我也没向他倾诉过我的过往，以及那深埋于心，有如潭底淤泥沉重的焦虑和痛苦。

    偏偏把话真正说开的时候，却是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刻。

    ……并非彼此本愿，却无法逆转，因为这是我们之间必然的结果。

    我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就在这一刻，我终于决定把一直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推心置腹跟你聊天了。”我抬眸望向他的双眼，“孙翔，实际上我对你并非无情——你这么走掉，其实我也会感到难过和痛苦。”

    “……什么？”孙翔愕然的看着我。

    转瞬间他理解了我的意思，忍不住表情急切起来：“可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是啊，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我说出来，也只是在跟你做最后的告别而已。”我说道，“你会因为我的喜欢和不舍放弃前途吗？并不会。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因为感情耽搁自己前程的人，而我亦是如此。”

    话音落下，孙翔的呼吸滞住了。

    他明白了我的话。

    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切身实地地感到了难以呼吸的缠绕着的痛苦，这一刻他像是弄丢了什么珍宝，心一下子就空落下来。

    少年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可是容燕，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我们……我们之后，真的没可能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同他四目相对。

    淋过一场雨，此时的孙翔看起来分外狼狈。他棕色的发丝湿答答地黏在脸颊边，连同里外两件一同湿透的百花队服，整个人都仿佛能拧出水来。

    全身上下，只有那束刚买回来的花静悄悄地藏在他的怀里。瓢泼大雨未伤到它分毫，这束花依旧娇嫩欲滴，被保护的完好无损。

    如此珍视。

    这一刻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我长叹一口气，然后脱下外套轻轻披在他身上。

    恰好他打的车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中，我俯身给他系上扣子。

    “回去之后好好吹干，别着凉了。”我轻声道。

    雨幕之下，孙翔死死盯着我，半分都不肯挪开视线：“我们——”

    我接过他手里的伞，为他拉开车门，声音平静道：“是啊，我们之后再也没可能了。”

    说着，我把孙翔强行推上车，“回去吧。”

    摔上车门，我撑着伞转过身快步离去，低头掩盖住自己的泪眼——

    只有一句哽咽的话，被留在这阴雨天：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