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祁家别墅，二楼书房。

    祁剑坐在书桌后，一向对小儿子疾言厉色的他神情温和，颇为赞赏地看着祁雪风：“不错，既然明衡已经确认死堕，你作为‘螺丝钉’项目的次席科学家，在该项目中的参与度和话语权足够高，不出意外你一定会被任命为首席科学家。”

    “父亲，布莱特已经在基因所内部承认了我的首席科学家身份，这几天应该会有正式任命发布。还有，明衡的学生从格被任命为次席。”祁雪风低着头，尽量避免与祁剑对视，他这位好父亲的精神系异能“窗户”可以通过对视提取对方的实时想法，最好的抵抗办法就是避免对视，或者你的基因活跃度高于他，这样才能主动对抗他的思维侵入。

    “从格？我记得资料上显示他今年18岁，无父无母，6岁的时候在亚洲辖区被明衡收养，”说着，祁剑站起身来，走到祁雪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你今天进来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为什么不直视我的眼睛？你在害怕什么？难道我们雪风在父亲面前有秘密了吗？”

    声音很温和，甚至透露出一丝让祁雪风恶心的温柔，但他明白，这温柔只有在面对祁冰玉时才是真的，除此之外，都是祁剑对你不满，想要出手惩治的先兆。

    祁雪风努力压抑住心中暴虐又惊惧的情绪，冷静，冷静，不要慌，祁雪风，你有“伪装”，祁剑的基因活跃度只有40%，而你有47%，他看不穿你，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发动异能，和他对视，不要畏缩，也不要敌视，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怯懦胆小，一心渴求着得到父亲看重的孩子怎么样？对，对，就是这样。

    更何况，你还是接替阿衡的“螺丝钉”首席科学家，对祁剑有很大价值。对了，阿衡！——阿衡，阿衡，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害你，我不会愧疚，对，我没有做错，我不应该愧疚，你走了，我会替你把“螺丝钉”做好的，你不要再影响我的情绪了。

    一瞬间，祁雪风的脑域疯狂颤抖，但都被“伪装”死死压下。他缓缓抬头，直视祁剑鹰隼般的双眼，任凭他的“窗户”通过眼睛进入脑域，毫不抵抗，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对父亲没有秘密，永远坦诚相待。

    看完祁雪风的记忆后，祁剑很满意，儿子还是牢牢地被掌握在手中，没有异心，不过胆子还是小，居然害怕从格，这心性，远远比不上他哥哥，难成大器。不过，到底是自己的种，明衡这件事他办得漂亮，以后多关怀一下这个小儿子吧，虽然只是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是有很大利用价值，以后也能成为冰玉的助力。

    祁剑还不知道，他儿子的“伪装”能够在脑域中建造出一个“梦幻城堡”，里面装满他伪造的认知、情绪、记忆、意志，任君翻阅，随意查看，由他决定你对他的感知，了解。祁雪风长这么大，一直依靠这个能力无往不利，目前还未有例外。当你满意于他对你的百依百顺，感动于他对你的全心信赖，放心于他对你的真诚友善时，你就已经陷入了梦幻城堡的陷阱，全然不会注意到城堡下翻涌的黑泥正伺机而动，想要将你腐蚀殆尽。

    哦对了，这项异能也将祁雪风伪装成了普通人。

    “不用担心从格，就算他是明衡一手教出来的又如何？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你，是我的儿子，他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越过你让他担任首席。除非，联盟科学院不需要我祁家的捐赠，”祁剑顿了顿，又说，“从格拥有精神系异能‘演算’，虽然基因活跃度不高，演算能力有限，但在研究中可能发挥奇效。明衡死了，他和明家的联系被切断，你可以将他拉入你的阵营，拉入我们祁家的阵营。”

    “好好干，尽快将‘螺丝钉’项目推进到IV期试验，父亲相信你。”说着，祁剑为祁雪风正了正领带，拍了拍肩膀，“不要让父亲失望。”

    “是。”祁雪风心底冷嘲，离开书房。

    刚出门，没走几步，祁雪风就被叫住。

    “雪风，介意和我聊聊吗？”

    祁雪风脚步一顿，转过头，看向他的哥哥，再次发动本已经停止的“伪装”，短时间内两次发动异能，尤其是在两位异能者面前，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毕竟他的基因活跃度并不算高，频繁发动会使自体基因修复变得困难，影响到基因稳定度。

    但是，祁冰玉不简单，他的精神系异能“读心”和祁剑的“窗口”一样可以读取别人的想法，但是更加强大，并不需要眼神接触。外界传言，只要祁冰玉一个眼神，你的心思就像暴露在烈阳下的吸血鬼一样，无所遁形。这个说法稍微有些夸大，但也大差不差。

    祁雪风答应了，二人来到别墅二楼的阳台，现在正是黑夜，但天空看不到星星，这是施加在人类活动区的辐射防护层的效果。自从2025年宇宙辐射爆发之后，全球六大辖区就都安装了辐射防护仪器。它在白天被调到最小功率，只阻拦对人体危害最大的高能粒子射线，使阳光雨露能够通过防护层，而在晚上，仪器最大功率运作，阻拦一切物质进入防护层。

    不过，仪器负责人，时任民生建设部下辖辐射防护司司长的哈里森·韦勃是一个来自欧洲辖区的浪漫老头，他坚持在交付各辖区的辐射防护仪器上增加一排选项，它们可以设定防护层的颜色和图案，美其名曰“让黑夜比白天更加缤纷多彩”。京市所在的亚洲辖区主要承袭华国文化，民调一致选择让辖区的每一个夜晚都有明月相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最浪漫不过华国文化。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站在栏杆边上，默默看了一会“月亮”。

    祁雪风刚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到祁冰玉出声，声音不大，但就像是一颗惊雷在耳边炸开。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要取代明家，我也知道你一直嫉妒明衡的天赋，”祁雪风全身肌肉猛地绷紧，摆出攻击的姿态，祁冰玉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继续说，“你和父亲一拍即合，想要借此次马加斯威海域科考任务除掉明衡。你对明衡心思并不纯粹，你一边嫉妒她，一边倾慕她；你希望她消失，但是又不希望是自己导致她消失；你做背后偷袭的事情，又欺骗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男人。你一直在挣扎，在明衡被不知名突变种袭击后，你固然痛心，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因为不是你导致明衡死亡，而且明衡确实消失了，你不用再成为明衡身后的影子了。”

    说着，祁冰玉转过身，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还想继续说什么，突然偏头剧烈咳嗽，但还是示意门口焦急的保镖不要过来，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不过这次声音轻了许多：“弟弟，我的基因链稳定度自出生起便高度偏移，对我来说，活过短暂的一生而不堕化就是最好的结果，我不会有孩子，所以祁家最后会传给你。但是，不是现在，不要小看哥哥哦，”说着，他凑近祁雪风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哥哥知道我亲爱的的弟弟是个善于伪装的演员呢。瞒着父亲背地里干了不少事吧？”

    祁雪风的瞳孔骤缩，祁冰玉退开，又对着他笑了笑，用苍白得能看到青筋的手摸了摸他的头：“但是哥哥不会说出去的，毕竟孩子大了，我们要尊重他的隐私。”

    说完，祁冰玉慢条斯里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抬眼就是三分笑，又变成人们眼中风度翩翩的祁家少主，在保镖的陪同下离开了阳台。最后撂下一句——

    “今天的月色不错。”

    回到房间之后，祁冰玉抿着嘴角，疲惫地靠在床上，抬手便看到自己的基因GC值14%，高度偏移，他熟练地从床头柜抽出6型基因稳定剂和4型基因修复剂注射进身体中，才长出一口气，重重躺回床上，右手臂搭在眼睛上，眼泪无声顺着眼侧流下，不知是疼痛还是悲伤，但也可能两者都有。

    “读心”对我的负担还是太大了，不过至少弄清楚了明衡的事故不是祁雪风造成的，就是单纯的突变种袭击事故。

    明衡她死了、堕化了、消失了。奇怪，我为什么会哭呢？我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开始忍受、适应这疼痛了吗？我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基因链只会越来越不稳定最终崩溃吗？我不是早在10岁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而难过了吗？我不是早在10岁的时候就发现自从生物自然进化被非自然干预破坏之后就开始崩坏了吗？我不是早在10岁的时候就认清所谓“三岔路口事件”就是全蓝星生物的丧钟吗？我明明已经认命，已经在等待着蓝星所有的生物，所谓的进化种、普通种、堕化种，无论高低贵贱，全部一个不落地走向毁灭的结局，已经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还有什么会让我难过、让我哭泣？

    是明衡，是她。

    我几乎要在她身上看到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改变这一既定轨迹的希望，我几乎要为她内心的赤诚、意志、力量而迷倒，我几乎要把她当成我的命定之人去追随，我几乎要……

    看来，生物基因进化之路偏离正道是既定的事实，被阻断是必然的结局，明衡只是这一进程中无数不自量力、企图反抗的殉道者中的一员。

    不会有任何转机。

    我们终将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