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16

    今天对仓离而言是噩梦般的一天,先是伏尘夫子告诉他,总有一天他的娘亲会离开他的,随后娘亲就答应了殊一的追求,然后就是那向来可恶的凌天诋毁了他。而今天还远没有过完。

    凌天说他是邪祟的话语,此刻就像是魔音在他的脑海里来回穿梭。如果他是在大放厥词,为什么殊一也会那么对待他?

    对了,一定是他怕自己和他抢娘亲,他这个人太卑劣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要找娘亲去告状,绝对不能和这种人在一起。

    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像个懦夫一般地跑掉了,丢下娘亲一个人应付那些虎视狼顾的男人,她那么笨,肯定会被他们吃干抹净的。

    娘亲虽然一直给他穿颜色款式低调的衣衫,但从来都是让他穿戴的整整齐齐,今天还特意给他围了一块褐色的织锦围巾,而他现在搞得满身褴褛,邋里邋遢。

    这沿河的石板路一直往下游走就是仓离求学的地方,此刻道路的尽头亮起的一簇簇火把撕裂了漆黑的夜。

    熙熙攘攘的吵闹氛围,与这落着雪子的冰冷寒夜格格不入。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奈何视力奇佳,远远地看到穿着打扮像是衙门差役的人在往县学馆入口的木门上贴封条。

    他们好像在缉拿什么人,他鼓了鼓耳膜,尖锐的声音随着夜风一起灌入耳朵。

    “县令家的二公子被这学馆里的狂徒打得半身不遂了,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一张张画像分发了出去,“全城通缉这个叫仓离的学子,他的夫子和同期学子都要连坐责任,有知情不报者通通问责。”

    附近居民有听到风声立刻在屋内吹熄火烛的,竟也有人特意出门向官爷提供情报的。

    仓里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入了雨雪交加的夜幕之中。这些蝼蚁是生是死与他何干,他开始想娘亲了,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孤立无援。

    ……

    这头仓茉茉和殊一去了最近的村子,也敲过了二狗家的门,没有人看到过仓离。

    殊一扶了一下因急火攻心而心力交瘁的仓茉茉:“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来找吧。”

    “你找到他,让他回家,若是他不肯,你欲如何?”

    “上古邪祟天生反骨,确实不是我能左右的,那你教教我该当如何?”

    仓茉茉沉默了一会儿:“就说她的娘亲原谅他了,千万不要提起他的身世。阿离他聪慧敏感,从别人的眼神就能猜测出很多东西。”

    “那你打算瞒他到几时?”

    “不知道,也许是一辈子。一个人若是能扮演一辈子的圣人,那他就是圣人。”

    “你不觉得自己为他付出了太多了吗?”殊一扯住了仓茉茉的手,拽到自己身前,“为了他你几乎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一切,还有我,你什么时候能够把我放在跟他一样重要的位置呢?我有时会想,我竟然还不如一个邪祟吗?”

    风雨飘摇中树杈如鬼魅一般晃动,枯叶大把萧索而落,似乎有亡魂在期间藏匿穿梭。

    呜咽风声消散在茫茫夜色里,林间只余树影婆娑。

    仓茉茉推开殊一,神经质地往前树林深处走了两步,被殊一拉住:“再过去可是悬崖了……不如我们御风高处巡游一遍。”

    仓茉茉点了点头,须臾之间二人荡到了高处。

    仓离就嵌入在悬崖壁的凹凸之间,好像一个凶神恶煞的远古雕刻,他感到自己的心冰凉的,血液也被冻结住了。刚才他离娘亲那么近了,他还想向娘亲告殊一的状,直到听到从殊一口中蹦出“邪祟”二字,而娘亲也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

    原来凌天说的都是真的。他只是一个卑劣低贱的邪祟,而不是什么高贵的上古神脉。娘亲对他好也只是因为忌惮,而不是因为爱他。

    邪祟是什么呢?据他所知,可以把世界上最肮脏丑陋的词汇都往上套,这样想来自己从小到大确实都没做过什么好事,他自私贪婪狂妄自大,对最爱的娘亲也向来只有索取没有付出,读的圣贤书都是穿耳过,他什么都不认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神圣的上古神脉呢?

    那娘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呢,那几个男人显然都知道自己的底细,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控制自己。

    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呢?只有两种可能,自己有可利用之处,或者他们办不到。

    仓离“咯咯”地笑出声来,邪祟又如何,这样岂不是更好,他可以为所欲为,再也不用压抑自己了,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

    想到这里,他化作一阵黑色的狂雾,隐入黑夜之中。

    已经有衙役寻到村庄里来了,他们正在挨家挨户的敲门盘查,逮到仓离的同期学子就抓走。

    前院剧烈的拍门声响起,又一对父母一看形式不对,要把自家孩子从后门悄悄送走。一个梳着双髻的孩子,鼻尖冻得红红的,哭喊道:“爹娘,我不要走,我又没做错事!”

    “娃儿,听爹的,那个仓离是住在山上的,这会儿听到风声早就跑了,这县令老爷八成要拉你们这些学生做替死鬼了。”

    孩子不肯走,做爹的就拿脚把他踹出去,孩子他娘捂住脸呜呜地哭。

    人还没踹出去,前院的木门被踢开了,两个衙役大喊一声:“站住!”就如狼似虎地冲将上去把孩童拿下了,顽童闹腾,拿人的衙役就顺手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孩子的一声惨叫,做爹的护崽心切冲了上去,做娘的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官老爷,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衙役充耳不闻,拽着孩童的领子就把他往外提。

    破落的院子里突然一阵阴风刮过,晾衣服的竹竿横扫过去将将砸到衙役的脑袋上,随着一声闷响,衙役脑袋开花,眼冒金星之时,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似乎丝毫不畏惧严寒,小小年纪却气势迫人。

    “听说你们在找仓离?”他的冷睿的目光带着令人惶惑的笑意,“我就是,你们把我带走吧。”

    仓茉茉和殊一发现县城有异动,探听之后得知是县衙在为白天仓离伤人的事情大动干戈。他们特意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仓离的影子,便去别处找了。

    待仓茉茉起到高处,忽听【系统】疾报:“上古邪祟仇毁灭满了,上古邪祟毁灭值满了……”

    仓茉茉只觉心脏一阵抽搐,捂着脑壳道:“完了。”不知道小崽子在哪里大开杀戒了。

    等他们再回到县城的时候,发现县衙已是一片火海。不仅是县衙,包括县令府也几乎付之一炬。

    到处都是哀嚎、惨叫,救火的人也被圈进了火海,人间成了炼狱。

    就在刚才,公堂之上县令夜审仓离,将自己包得像粽子的儿子也请了出来指认凶手,蒋友达躺在载舆上,手直直地指向仓离的那一刻,仓离轻蔑地笑出声来。

    县令看到他的笑容莫名觉得渗的慌,吹着胡子举起令箭往堂上一丢就要打他板子。

    仓离挥了挥手指,黑色的烟雾从他指尖窜出,围着县令两父子转圈,惨叫声起,黑雾散去,二人被片成了串串,肝脏脑浆血液淌了一地……

    一时之间堂上的差吏、被牵连的学子、围观的群众都疯叫了起来:“妖怪啊,有妖怪!”一边推推搡搡地往外跑。

    有个大胆的官吏举着兵器围着他,发抖的腿脚踩到血泊受不住打滑,摔倒在他面前。

    仓离用小指挖了挖耳朵,不耐烦地:“好吵。”随后挥挥手,堂上的梁柱火星四起,“都划拉成片了,烤一烤更香……”

    火势蔓延的飞快,仓离走到哪里,他的身后就是一片火海,他从火海中走出,悠闲地就像穿过花丛,身后房屋倾颓,人畜乱窜。

    ……

    仓离站在整个县城最高的钟楼上,欣赏着这幅杰作,猎猎寒风吹动仓茉茉亲手为他缝制的褐色的围巾,他觉得碍事,干脆将围巾取下丢下了钟楼。

    仓茉茉赶到的时候,在漫天的火星子之中,看到了丢下围巾的仓离,他像卸下了什么包袱,一脸轻松无谓。

    仓茉茉看得发愣,今时今日这种情况,若是让凌天看到了,他定会说:“你看吧,孤就说你这种方式行不通,邪祟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感化呢?你白费了这些年的力气。”

    殊一顺着她的视角,将仓离的狂妄看得一清二楚,担忧地按着仓茉茉的肩膀。仓茉茉知道他虽然不说,但他的想法大概跟凌天如出一辙,只是他向来顺她的意罢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仓茉茉想,如果仓离连她都不认了,那其他人只会更加引起他的反感,“拜托你先去救火,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仓茉茉一掐指诀,衣袂翩飞,直上钟楼而去,殊一的指尖只触到了她衣角的余温,终究没有跟上去。

    仓茉茉一看到仓离,便蹙起了眉头,只是一个晚上没见,人怎么可以从妈妈的宝贝儿子变得像非洲难民似的。

    仓离不知从哪里抽来一根稻草,自己束起了半长的头发,衣服也是左一个划痕右一块窟窿,中间一片脏兮兮的污渍,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一双在泥水里淌过似的布鞋。

    别看他那么落魄,他的表情还很嚣张呢。

    “娘亲,我觉得他们冷,就为他们生了火,你觉得作为上古神脉的阿离,热心吗?体贴吗?”他的目光中,分明不是稚气的疑问,而是刁邪的口吻,像在无情地嘲讽她。

    仓茉茉蠕了蠕嘴唇,随即轻叹了一声,温声道:“弄个像个小野猫似的,闹腾了一晚上累了吧,跟娘回家去洗洗睡吧。”

    一阵寒风吹过,钟楼顶部的大锣嗡嗡铮响,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仓离扮作大人的假笑僵在脸上,突然变了形:“你在那里装什么?”他提高了声音,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火炮,“你有这么怕我吗?为什么不敢对我发火?”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母亲,基本上都会对孩子发火甚至打骂,只有仓茉茉不会,他本来以为他的娘亲特别温柔,知道真相之后却不由感到悲哀。

    但她确实一直都特别温柔,恰如此时此刻,她听了仓离的话依旧没有生气,嘴角漾着一丝无奈的笑:“比起怕你,我更怕你没有退路,没有依靠,怕这世上再无一个可以无条件接纳你的人。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无论娘亲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我们可以互相指出改进,但我始终是你的娘亲,是你可以无条件停泊的港湾。”

    仓离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沿着眼角滑落了,被风一吹脸颊冷飕飕的刺痛:“可是我这次又做错了,你不怪我吗?”

    仓茉茉上前两步,用袖子帮他擦了擦泪,又把刚才在半空中接住的褐色围巾给他系好:“怪,还是要怪的,但是阿离这次有进步哦,知道主动认错了,比起怪你,娘亲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些?”

    仓离噘着嘴,噙着泪道:“我想看人们惨叫,想看血流成河,想看娘亲被我气到的样子。”

    仓茉茉学着他赌气的样子嘟了嘟嘴:“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县城会路过好几个村庄,你都没有伤人,为何独独烧了这县衙和县令府?”

    仓离偏过脸,看着县城火势已收,被烧成灰烬的地方:“那个县令假公济私,为了替他那无赖儿子报仇,搅得满城风雨,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不死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

    “原来我们阿离是为了维持公道啊……”

    仓离反而被仓茉茉说得不好意思:“你不觉得我做的太过了吗?”

    “是有点过,下次改正就好了。”

    “那我明明是邪祟转世,你为什么要把我说成什么上古神脉?”

    仓茉茉把早就想好的台词说出:“邪祟也好,神脉也好,都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不要被过往经验限制发展,娘亲说你是上古神脉就是对你未来的期望。”

    仓茉茉的手突然被一只小而冰凉的手握住:“娘亲,我们回家吧。”

    仓茉茉反握住他的:“孩子,我们现在要去弥补前面犯下的过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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