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褚玉一怔,探究的目光望向幸存的人,知情人个个垂下头,神色惋惜悲痛。

    最终那位老媪缓缓出声,苍老的声线有些沙哑,语气不轻不重却掷地有声。

    “阿虎,你的爹娘,去别处去了。”

    阿虎今年已有八岁,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去别处这种话,他的爹娘曾经也跟他说过。

    他记事起身边常伴一只黄狗,后来黄狗死了。

    娘亲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他,大黄是去了别处,但他会一直陪着你。

    他知晓生离死别,书上教过,明白江水东流,是为流逝。

    他静静站在原地,不哭不闹。

    大壮走到他跟前,神情忐忑得抓住他的手,“阿虎。”

    阿虎一瞬间眼泪掉了下来,宛如尚未停歇的雨,浇在这场山洪背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心头。

    他们神色凄凄,故作坚强的脸上瞬间感伤,簌簌地风吹树梢声夹杂着低沉克制的呜咽声奔向远方。

    等到半夜,洪水退去,众人高举火把顺着蜿蜒山路下山,在漆黑的夜里,组成明亮晃动地火线。

    他们上山开辟出来的路再次被大水冲毁,原来的山路堆满石头树杈,时不时还能看见河鱼的尸体,静静躺在泥土里。

    被水带来,被水带走,最后落在别处,魂归故里。

    赵临川一直在前头带路,他时不时回头朝着走在人群中的褚玉张望。

    褚玉察觉他的目光,扯出一抹笑容起来。

    她牵着小蝴蝶,等前方少年收回目光后,抬头望着繁星点缀的夜空。

    或许是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此时此刻正在天上望着他们。

    走在她身后的人是大壮奶奶,她佝偻着腰,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正如她上山时,他们的爹娘都不在了,只剩下她一把老骨头,年过六旬的她,目光却格外坚定。

    拉着他们一同走向远方。

    逝者如斯,他们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两个孩子依赖着她,她不能倒下。

    一路向前,短暂的悲伤过后,又会是崭新的天明。

    赵临川带人开辟出山路,跟在后面的人走走停停,花了两个时辰总算到山脚。

    山脚下云牧已经带人守在那里,瞧见他们平安归来,紧绷得神色缓和许多。

    他目光移了又移,等到难民全都下山完,由着县衙县令手底下的人安排去往别的住处,带去的将士都全部归队。

    他始终没见到那姑娘和手底下人的身影。

    “临川……林营头呢?大牛那小子也不见他,平日里就数他见到我来得最勤。”

    赵临川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释。

    云牧怔了怔,难以置信转头望向褚玉,目光期翼,“丫头,你来说。”

    褚玉嘴唇翕动,到头来还是说不出那句话,但年过六十的云牧,对结果早已心知肚明,神色黯然,后退两步久久说不出话来。

    云水城的县令走上前来,毕恭毕敬问道:“赵将军,请问这几个人是?”

    他指得是还站在原地的十几人,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杀死将士的帮凶。

    “他们其中有人杀了边城将士,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煽风点火,还请大人为死去的将士讨个公道,至于怎么处理就仰仗大人您了。”

    赵临川说完拱手深深作揖。

    换做从前的他,或许一剑把凶手砍了,帮凶全都拉下去打板子也不足为奇。

    今时不同往日,他确实不能给人抓住把柄了。

    县令知晓站在眼前的少年是什么身份,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皇后的外甥的,大齐的定远大将军,更是赵太师的孙子。

    本是高傲的少年,却对他这小小地方官弯了腰,受宠若惊连忙作揖回礼。

    “赵将军说笑了,本官一定为死去的将士讨回公道!”

    考虑到云蓼山很有可能还会发生山崩洪水,故而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还得往前三里地。

    回去的路上他们改做骑马,倒是少了些腿脚上的苦累。

    褚玉望着眼前茂盛的林,天上繁星璀璨,包围在群星间的月,光芒暗淡,夜风吹着,渐有乌云闭月之势。

    她骑在马背上,耳边嗡鸣声愈发大了起来,后来头昏脑涨,眼前的事物变得重影叠叠,最后模糊一片。

    似乎有人耳边叫着她的名字,褚玉艰难转头,未等寻到声音来源,就一头栽下马去。

    *

    赵临川发现褚玉不对劲时他自己也有些困意,本想驱散一下瞌睡,却瞧见身旁马背上的人摇摇欲坠。

    “褚玉!”

    他出声,“褚玉!”

    褚玉缓缓转头,眼神迷离,面色甚是苍白。

    下一秒,少女单薄的身子,坠下马去。

    他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抱起褚玉,才发现她身体滚烫,已昏迷不醒。

    “前方就是营地!那里有军医!”

    云牧指着前方,并为赵临川让了道。

    赵临川将褚玉抱上马背迅速翻身上去,将褚玉圈在怀里,策马急匆匆赶往驻扎的军营。

    刚到营帐前,赵临川抱着褚玉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声呼喊,

    “军医!军医!”

    老军医闻声掀开帐篷,手上还拿着未放下的帕子,朝声音赶去。

    “郎君,这边!”

    赵临川闻声调转方向,将褚玉放在榻上,老军医伸手去摸褚玉的额头。

    “哎呀,怎烧得这般严重?”

    他说完忙喊药童去帮他准备湿毛巾和烈酒来。

    药童很快抱着酒坛子进来,就连凉水都端了上来。

    老军医将烈酒倒在毛巾上,刚想下手却顿住,“敢问郎君跟这位姑娘的关系?”

    “她是我夫人。”

    老军医把烈酒浸过的毛巾塞到他手里,“即使如此,郎君每隔一刻钟就分别擦拭在尊夫人手心,脚心,腋下三个地方,额头用湿毛巾敷一敷,我们去配药,再这样烧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临走前他将湿毛巾敷在褚玉额头上,不忘回头叮嘱,“若有事我们就在隔壁。”

    营帐里的男性全部离开了,只剩他一人,赵临川按照老军医的办法用沾了酒的毛巾擦拭褚玉的手心。

    脚心需要脱去鞋袜,他小心翼翼解开沾染泥土湿漉漉的鞋袜,先用干毛巾拭干水分,才用带酒的毛巾擦着她的脚心。

    他宽大的手握住褚玉的脚,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虽说之前互换早已见过,可到底那时候是自己用着这具身体,现在换回来,难免心中还是有些羞怯之情。

    药童搁着营帐的门帘为他递来干净的衣物,让他给褚玉换上,后续又递来了厚实的被子。

    赵临川解开褚玉的衣带,耳根子有些发红,现在人命关天,也由不得他害不害羞扭捏作态。

    很快帮她换完干燥衣物,重新沾了烈酒擦拭腋下,一系列动作做完,回神时他心早已怦怦乱跳。

    他搬来一个小凳子,用棉被裹着褚玉,坐在她跟前,眼睛紧紧盯着昏睡不醒的姑娘。

    “褚玉,你说过你不想死的,要是你敢背信弃义,我就算就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拽回来。”

    昏沉沉的人动了动,微弱的声息传来,“冷……”

    赵临川用被子将她裹得更加严实,又为她换了另外一块湿毛巾敷在额头上。

    外面逐渐飘来药的苦味儿,等苦味儿渐浓,原先的那盆凉水早已有换了一盆,酒坛子都重新端来一壶。

    等老军医端来熬好得退烧药给她灌下去,等后半夜,高烧终于退了,褚玉也睡得安稳起来。

    老军医也给赵临川端来了一碗,让他喝下去。

    “郎君,这里已没什么事,可先下去歇会儿,否则下一个病倒的人就是你了,后半夜有我们守着呢。”

    赵临川一口灌下发苦得汤药,不想离开,云牧进来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裳。

    “现在没有合身的,你且将就一下,听话下去歇歇,这里有军医,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

    他现在确实有些头昏脑涨,做事有些力不从心,但褚玉尚未清醒过来,总不能让人安心。

    “我换换衣裳就回。”

    等他换完衣裳回来,云牧坐在帐篷前,架起火堆烧着火,火烧得旺盛,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你就别进去了,让褚玉好好睡会儿,天一亮就醒了就没事了。”

    赵临川掀开营帐的帘子,瞧见床上的褚玉睡得正稳,老军医坐在一旁看着书,他才松手转身坐到云牧身旁。

    刚一坐下就听到云牧自责,“这事也怪我,是我思虑不周,本不该让褚玉跟着你去的。”

    赵临川望着火堆底下炭火草木灰盖着几颗土豆。

    “就算你不说,她也会想跟着去的。”

    云牧叹了口气,盯着草木炭里的土豆,笑道:“林倚欢那丫头最喜欢吃的,还有大牛,这洋芋是个好东西,云水城的人都喜欢吃。”

    说起林倚欢,云牧话匣子打开,关都关不住吗,跟他念叨着过去的事。

    当初本就不同意林倚欢参军,那时他身受重伤,卧床不起,瞧见那姑娘,骨瘦嶙峋,面色发黄,头发也毛毛躁躁的。

    却站在他跟前,及其认真说,她要参军。

    一个姑娘,参军,岂不是让人笑话。

    他当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但她脾气倔得啊,一口气撂倒几名旁边的将士,依旧不死心继续跟他说。

    我能打,不会拖后腿的,我要参军。

    他当时还是不收,林倚欢说如果不收她就在军营等,直到他收为止。

    后来他旧伤复发又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早已时过三日,他早就把林倚欢给忘了,谁知手底下副将却告诉他,“将军,那丫头在军营外等了三日回来,劝也劝不走,就算绑走了她也自己找回来,这可怎么办?”

    云牧惊觉,原来她等了这么久。

    最后他还是心软了,跟手底下副将说,这姑娘像他,脾气倔,跟牛似的,死脑筋。

    就像他当初只因孩童一句话,想云水城有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坐镇,这样外邦人就不敢欺负他们,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句孩童的妄言,他便守在云水城一辈子。

    守的时间长了,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云水城的人,都忘记当初他是从那繁城出来的人。

    林倚欢最开始是从小卒做起,因她是姑娘家,起居生活难免有些不方便,好在将士们也都照顾她,为她腾出了一个单独的帐篷给她住。

    对军中的生活,她习惯得很快,从不叫苦叫累,问起时只会说一句,这比流浪的日子安稳舒适多了。

    再后来他听说林倚欢有个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跑来参军入伍了,名叫大牛。

    他喜欢在林倚欢附近,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笑容里带着光。

    喜欢叫她花花。

    等他伤好,他带队夺回了云水城,被迫离家的云水城百姓,终是回到了他们的家乡。

    林倚欢也在战役中表现出色,升了营头的职位,带着一个营的将士。

    大牛对她的称呼也从花花变成了林营头,他说这样叫显得她很厉害。

    也不会以下犯上,他还是一个小卒。

    林倚欢吃着刚烤好的洋芋,笑着锤了他一拳,让他千万别死,一定不能死。

    当时他就坐在旁边,听到大牛说,“放心,我绝不会比你先死,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死了,你别给我收,我不想你难过。”

    林倚欢笑得神采奕奕,信誓旦旦,“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总要为百姓做点什么,谁都不能死。”

    云牧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当初云水城有个女祭师,她曾劝过我,说林倚欢倘若在这般下去,会短命的,我当时不信,还叫人把她赶了出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时我就应该叫人把她赶出军营。”

    赵临川一怔,试探性问道:“那如今这名女祭师还在人间否?”

    “在,但行踪不定的,除了她找人,一般人是找不到她的。”

    云牧往里面添了柴。

    赵临川抬头,眼前却惊现硕大红月当空,挂在眼前,殷红圆月,光芒暗沉。

    他记起,褚玉跟他说过,那位老道长曾说,他们互换是为红月当空,天降异象。

    后来却不知为何又互换了回来,时至今日,红月异象并未显现。

    但如今不是满月夜,月亮却是圆的,异象凸显。

    在硕大的红月之下,隐隐走来一抹瘦小的身影,铃铛声飘荡在空中。

    风阵阵刮起。

    云牧也诧异,“真是奇怪,天降异象,恐世间又得乱喽。”

    他望着月色下模糊的影子,“那人是谁?”

    赵临川心中揣测,莫不是方才云牧提及得女祭师?

    他起身,“我去看看。”

    云牧抛给他一把长剑,叮嘱道:“小心点。”

    赵临川迎着身影走去,越走越近,那身影站在一棵歪脖子的枯树下便不动了,似是在等他过来。

    走进一瞧,女祭师身着紫色上衣,搭着黑色的内衬,着黑色半裙,带繁琐沉重的银制头饰,串着铃铛的银制手镯和项圈。

    云水城之外的外邦,有一苗家最为神秘,传闻他们喜爱银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是这片土地里为数不多隐居的族群,大齐对苗家的态度想来缓和,苗家也有意跟大齐修养关系的意思,故而两邦向来和睦。

    女祭师莫约已至米寿之年,苍老的面上隐隐能看见骨头的形状,她一双眼睛从他进入她视线起,就一直跟随着,从未离开。

    “红月现世,理应不详,与你们而言,谓详。”

    她站在枯树下,风一吹,她身上的铃铛声又稀稀疏疏响了起来。

    “小生不解,还请前辈解惑。”

    “生与水,止与水,终于水,今为水年,往后天下三年大旱。”

    “今夜红月,我们既互换回来,是为何故?”

    她闭上眼睛,裙角翻飞,银饰晃动,“先换身,今正心镇魂,阴差阳错,总要回到正轨。”

    她睁眼,神色惋惜,“世间总算还能有何盼头,那姑娘的命,也是如此,今夜之后,三月内,必有大乱,郎君身为局中人,还需早做准备,但命中注定至此一人,你与她皆是,万事皆有因果定数,郎君往后莫要忧心劳神才是,姑娘命途坎坷,但来年后必定事事顺速,与郎君诸事皆宜。”

    赵临川听她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着实不解其中何意,但对于互换一事来说,今夜红月夜,对他们是命运的正规,是好事。

    可对大齐来说,短短两个月,接连显现两次红月,并不是什么好事。

    三年大旱,以及三个月之内的大乱,只能是盛京城那边的变动。

    赵临川还想询问什么,但女祭师似乎不想再做过多赘述。

    “今夜过后,老身恐大限将至,我在此等你们二人已有两年之久,可否跟郎君讨杯水喝?让我有力气走回苗家去。”

    赵临川走回去找了个空水壶,盛满水。

    在云牧不解的目光中又折返回去。

    “临川,那是谁?”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声音从空中传来,“路过的老人,讨口水喝。”

    女祭师接过水壶后,笑着挂在腰间,朝他摇摇手。

    “回去吧。”

    赵临川还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派人送您回去吧。”

    “好意心领,但老身更想走回去,往后这山河再也看不见了,回吧。”

    赵临川转身往军营走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那漆黑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月色之下,来时无踪无矩可循,去时匆匆不见踪影。

    倘若她算得准确,那他们必须尽快回到盛京城去。

    天微亮之际,药童跑出来拽着他的衣角。

    “郎君,那位漂亮姑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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