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悲剧不会仅发生在一个家庭。
在意识到他们的判断出错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喜乐镇正处在极端危险之中。
喜乐镇中患有疫病者占了总数的十之三四，而这十之三四的人或早或晚都有可能会变成像那个男人一样失去理智的怪物。倘若无人阻止，届时整个喜乐镇都会变成怪物的屠杀场从此彻底沦陷。
伯毅隐约抓到了一缕思绪，是关于北境的一些可怕的猜想。
但是紧急之下已经由不得他去思考更多，在喜乐镇被怪物毁掉之前，他们得要做出最大程度的挽救，那就是在怪物彻底转化前将曾经的病患提前控制住。
游子祺的纸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大用场，被他一挥手撒向天际。纸蝶在落于半空的瞬间便活了过来，翩翩于城镇的上空飞舞盘旋。
纸蝶飞过之处，扑簌着落下凡人肉眼所无法看见的蓝色磷粉。那是他们事先商量好要使用的无忧草粉末，确保将病患带走时不被病患的家人及镇人察觉以及阻拦。
很快，喜乐镇氤氲在了蓝色的雾气中，蓝色闪着微光的粉末漂浮在下方的城镇中，如梦似幻。人们在无知无觉中安然入睡。
夜色下，无数条红色的线穿破重重雾气，自下方的房屋中被牵引而出，随后纷纷引向了纸蝶，红丝线层层叠叠穿绕，仿佛将喜乐镇上空缠绕成一个巨型丝茧，丝茧中血色涌动翻腾，带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共计三百余病患，赶到时出现异变者将近半数……皆已戮。”
*
禹逢春没有想过第二次去往北境，会见到这样的人间炼狱。
而他们，便是那无边炼狱中的执刀屠戮者。
手上原本为了守护而出世的刀剑如今沾满了淋淋血迹，但是他们不敢停下，亦不能停下。
身后是归来乡的乡民，而身前那些浑身腐烂发臭、狰狞着露出满嘴獠牙的怪物同样曾经是归来乡的普通凡人。
只是他们都在一夕之间异变成了毫无理智只知受血肉吸引的嗜血怪物。
身后有人哀声呜咽，埋在了亲人的怀中不敢再看。
于遥远的中州而言，北境怪物的来源或许是个秘密，但是于北境的人来说在这半年内的种种变故早已让他们明白了一切不幸是如何发生。
一开始是乡民的性情大变，奸·淫掳掠，种种恶事不断发生。再之后人们无端生起恶疮，直至病重卧床不起，即便吃了再多药也无法救治。
那些病患的身体会在不断增长的恶疮中渐渐腐坏，当生机走向断绝时，“恶鬼”便会借由那副躯壳祸乱人世。
“恶鬼临世，人间将覆。”
村中的老人将那些怪物视作被恶鬼缠身的鬼物，认定他们是因作孽过重引来了地府的极恶之鬼。这些鬼怪的化身会将不幸带至人间。
但禹逢春知道，他们并非恶鬼缠身，而是因吸收了源源不断的魔气入了魔。他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禹逢春不由苦笑，他能够感受着灵力一点一点地耗尽。
仙人不会受魔气影响变成怪物，因为仙人的每一寸骨血都蕴养着灵气，那些充溢的灵气能够抵挡魔气的侵蚀，不至于让他们和凡人一样沦为魔物。
但同时，魔气又能够反过来隔绝灵气。
这也就意味着身处于魔气肆虐的绝灵之地，仙人无法再从外界吸收灵气进行修炼，体内的灵气更是随着使用而不断被消耗，当消耗殆尽时，所谓的仙人也就和凡人无甚区别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数千年前会有那么多仙人死去，他们中有许多是因为绝了修行而在绝灵之地耗尽了寿元，但更多的，是因失去了倚杖的力量而被杀死……
禹逢春抿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片房屋中躲藏着的凡人。
“别分心。”
嗡嗡剑鸣，罗奕山怒喝一声，挥剑挡下扑咬向禹逢春的魔物。
魔物的獠牙死死地咬在剑身上，离禹逢春不过寸许的位置。罗奕山趁势将剑刃使力压下，下一秒，那颗腐烂的头颅沿着魔物的嘴被横切开。
黑血混着青色的粘稠浊物从破开的裂口顺着剑势飞溅。
罗奕山厌恶地抹掉脸上蹭到的液体，“这东西真恶心。”
“禹逢春你给我警醒着点，下次别想着有这么好的运气能等到我来救你。”罗奕山朝他怒骂道。
禹逢春点头，打起精神继续斩杀魔物。
没什么好想的，无需多想。既是仙人，便有责任守护这凡界众生。无论如何，他所能做的便是守护。此为他所行之道，不必质疑、无需质疑，竭尽所能但求无愧于心。
即便……即便是死。
*
“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只是生病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我不是怪物，仙师，放过我，我和他们不一样，你看我现在还是好好的，我不会变成怪物的，不要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你们不是仙人吗？你们来这里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为什么现在反而要杀了我们！为什么！你们也配当仙人吗！如此屠杀凡人，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你们会有报应的，即便是我死了也会化作厉鬼永生永世地缠着你们！”
哭喊声、咒骂声不断响起又一个个地消失。
仙门的弟子麻木地斩杀着一个又一个怪物。他们中有许多还未完全异变、理智尚存的人，试图求饶保住性命又或者是暴怒着要抢先杀掉仙门中人。
他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他们只知道要活着，即便是以怪物的面目、即便是用其他人的血肉来填满食欲。
魔气侵蚀下，所有人的恶意都被无限地放大，自私、虚伪、贪婪、暴虐，与其说他们还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人性恶念的汇集。有着为人的记忆与本能，却已经逐渐泯灭了人性。
第二日，所有人醒来时，喜乐镇已空了大半。
镇人得知了令他们胆寒的事实——患病者一夜之内已尽数被仙师们斩杀殆尽。
“仙师为何如此……”喜乐镇德高望重的年迈里正颤颤巍巍地开口，生怕仙师一怒之下也将他随手杀了，却还是惨白着一张脸重复道：“仙师为何要杀了他们？”
伯毅看见了里正眼底的忌惮与恐惧，别过眼，沉声道：“他们入了魔，此时不杀，日后将会沦为魔物，肆意屠杀镇人。”
“入、入魔？”里正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此地魔气盛行，凡人长久受魔气侵蚀便会入魔。”
“仙师、那仙师可有解决的办法？”里正面色仓皇，急切地追问道，“如何才能够保全我等？”他被死亡的恐惧死死攫住，甚至超过了对仙师的畏惧，脸上的神情恐惧得近乎狰狞。
“唯有固守本心方能求得生机。”
“再无他法吗？”
伯毅摇头，“别无办法。”
里正闻言惨笑，这话说得容易，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里正看着这群高高在上的仙人，陡然生出一股暴戾之气。
为何你们能够轻飘飘的置身事外？说什么固守本心，也不过是无能的借口，你们根本没打算救我们！
明明仙人享受尽了凡人信仰与供奉，如今需要你们的时候却要叫我们在泥潭里苦苦煎熬着，只待时间一到，便前来将人杀个干净，如此便当作是尽了仙者本份。
好荒唐的道理。
凭什么我们要听你们的话等死，凭什么我们就要死？
若是能活，谁人不希望活着？仙人享有漫长寿数，哪里会管我们凡人死活。
他便不该指望这些不知凡人苦痛的仙人。
世上滑稽之事便是如此，移心易性者，贪生怕死，却偏偏被告知注定要死。但他们没有人想死，亦没有人甘心为了别人的安危而赴死。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而偏偏是我们？”
“他们做仙人的已是享受尽了人间供奉，为何不能为了我们凡人牺牲。”
“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若是能用他们的命来换我们的便好了。”
魔气滋生着喜乐镇中凡人的恶意与妄念，在绝望的悲悸中，所有人都生出了令人心惊的狂热妄想。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