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香楼一位叫红云的姑娘被赎了身,要嫁给城郊一家富户做填房,这天冒雨来敲她的门,说想请她给做身不出格的粉色衫裙,留着出门子穿。
对这红云,陶墨夕有些印象,平时她就不太说话,别的姑娘叽叽喳喳嫌这挑那的时候,她总抿嘴笑笑,说衣裳做的合身,不用再改。
肯有良人愿意接她走,陶墨夕当然乐见其成,她当下就欣喜的说:“你要去嫁人过正经生活了,我当然要给你做身喜庆吉利的好衣裳。”
红云红着脸说:“我是填房哩,穿不得那大红的正色衣裳,周裁缝就给我做身杨妃色的裙子就行,只是袖口做的宽些,衣襟长些,就合,合你身上那种,”她想说良家女子的衣裳差不多就行,又忍住了没继续说下去。
陶墨夕却懂她的意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伍妈妈肯放你走,你夫家肯迎你回去,怎地到了你这里,反而拘谨内向起来了?”
“我不方便去成衣铺子或者布庄买料子,一切都麻烦周裁缝了。”红云低声说。
“行,我明日赶早就去棉华阁,给你挑块最好的料子,”陶墨夕柔声说,“还要恭喜你,红云姑娘。”
“多谢周裁缝,”红云得了祝福,眼里迸出了喜悦的神采,连脸色都显得明媚了不少,“陶相公四年前第一次见我,往后就时常来,每次都只来我房里,他用了四年时间,说服了家人,备齐了钱财要带我回去,我,就算这种日子只有几年,我也值了……”
“这是什么话,以后你过的必定都是顺心如意的好日子,”陶墨夕看茶杯里的水有些凉了,准备倒掉换上新的,又迟疑了下,“你夫家,姓陶?”
“嗯,听他说,他本家原是住在涂河城的,跟着祖父迁居到此,往后我要随他住在城郊,怕是不能时时见着周裁缝了。”
陶墨夕“嗯”了一声,笑道:“哪儿还没有个做衣裳的,以后当家做主母了,全家的衣裳鞋袜,你都得管,没准过两年,你自己就会做了呢。”
“是啊,往后有的是时间了,陶相公真心待我,我便也真心对他,不管以后怎样,我总拿他当家人的。”
送了红云出去,陶墨夕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家人,家人,是啊,就算最后什么也不是,到底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难道真就能狠心割断十几快二十年的情分不成。
小桃托人送来一篮子莓子,这阵子又是日日下雨的季节,路上不好走,她也不嫌麻烦,何况雨天去山里摘莓子,路都不好走。
陶墨夕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的莓子个个熟透了,泛着紫黑的色泽,拿麻纸一层一层的垫着,莓子上的白霜还新鲜着呢,不知道那人要粗手笨脚的摘了多久。
小桃捎口信说舒哥会翻身了,又长大了不少,眉眼很像柳英,喜得他每日回家都托着抱着,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可惜阴雨连绵,陶墨夕又在郡里多停留了二十来天,雨才堪堪停住,人就是这样,不想回去的时候死拧着呆在郡里,现在想回去了,又一刻都等不及。
等外面路况稍好些能走人了,陶墨夕就简单收拾包袱,去了西市,郡里也处处泥泞水坑,没走几步就踩的一脚泥,她找了半天才有一辆要去青云山方向的马车。
车上只坐了一对抱着筐篓的夫妇,车上还拉着半人高的稻糠,车老板是个很健谈的中年汉子,看她有点眼熟,就问:“大嫂,你是周家那个做衣裳的裁缝不?”
陶墨夕点点头,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她。
那车老板就笑着开口解释说:“我家老大娶媳妇的时候,亲家母就是找你做的喜服,亲朋好友都夸那身衣裳裁的好,贴的绣片也好看呢。”
原来是老主顾,不过现在她都大半年没怎么做喜服了,净做些有伤风化的东西,嗨。
车老板见陶墨夕背着包袱,又说:“可惜我这一车糠得立时拉到山脚西边的牛家村去,这天头连着下雨,养猪的那家都要断炊了,但是牛家村离着你家那方向还有四五里路,辛苦你到时候自己再走一段。”
陶墨夕点点头,笑着应了,“应该的。”
她爬上马车坐好,车老板也不多等,一甩鞭子往出城方向赶。
陶墨夕一路上看过去,果然好多地势低些的农田,庄稼都泡在水里,有些脆弱的秧苗都已经倒了。
车上的年轻妇人也看着叹气:“连着两年涝成这副样子,再下雨,秋天就要歉收了。”
那胸厚肩宽的丈夫就柔声安慰妻子:“没准再过阵子就放晴了,不影响抽穗就行,再不行我就跟人往青云山里多走几趟,怎么还过不下去这日子呢。”
“嗨小兄弟,这山上现在可去不得,你没听人说么,大雨把山上的石头都冲下来好多,有山脚下住的近的人家,院墙都被砸穿了。”
陶墨夕抱着自己的包袱,静静听几人闲聊,心底愈发有些慌,阿牧那个没心眼的,不会偷偷钻了山林跟着去打猎吧?
不然那些莓子哪来的?
马车停在官路的岔口,再往周家村子走就是土路了,得陶墨夕自己步行回去,当时修路用小石子垫的中间高、两边低,现在勉强也能走人,只是汪着一层脏水,泞的迈不动脚。陶墨夕撩起裙角,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水里慢慢往前淌着走,走几步就累的大口出气。
得尽量快点儿走,眼瞅乌云又密了起来,可能又有一场雨等着呢。
同一时间,里正拎着把大锣,正和两个年轻小子一起,沿着村里每条巷子敲锣喊人呢,确认不拉下一人,村里老老少少都背着包袱,扛着麻袋的往村外走,还有人干脆给家养的猪、狗、羊脖子上套了麻绳,也带着一起。
原来村边那条小河,是从青云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分岔活水,往日也就十几丈宽,两人多深,平日里供着村里人洗淘浇地,都不成问题,可青云山也承受不住连年这么密集的雨势,尤其近日的一场大雨伴着大风,一道道响雷劈下,从山上滚落无数的大石巨木,生生拦住了流向别的方向的水,大量的水于是都挤到这条小河去,导致村口的河水暴涨,已经淹了两岸大片田地和住得近的人家。
眼看水势还在继续上涨,再不自救,全村的庄稼都得遭殃,里正和村里的老人商量,想发动村民在河边筑土,把河水从村子东边引到西边去,西边有荒废多年的大壕沟,地势又低,应当能慢慢把水流向西边的山谷,只是这样一来,村里各家的菜园和房脚怕是要被冲一回。
里正咬着牙说:“拼着全村人以后骂我,也得先把水引走,村里大部分的良田都在东边,要是不赶紧把洪水引开,这一年的收成都打了水漂,难道冬天又要饿死人么?”
说到死人,在场的几个老人都沉默了,前些年跟那个反贼打仗,村里好多青壮都被郡里抽调走,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在家,种出的粮食不够吃,又没法子进山打些猎物,就有那穷苦的人家活活冻死饿死的,好不容易这几年安稳了些,又偏偏遇上两个涝年!
“若是引水从村子里过,我们多挖些壕沟来得及吗?若是任由水漫了整个村子,那些老旧的土房,可能就要坍了,难道洪水过后,就不住人了么?”有人犹犹豫豫的提出反对。
“哪还给我们留挖沟的功夫,眼瞅那水就涨起来了,白亮亮的越来越高。”
“不引水进来,难道村里自己就不会进水了么?现在地势低的,院里的积水都已经到小腿了,再这么干耗下去,东边庄稼完了,村里房子照样被淹,谁家也别好过。”
“是啊,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水引到西边,再流进大江里去,不能叫它持续浸在庄稼里~”
“去年就少收了三成粮,今年若再歉收,官府的税粮交不上,一年人畜的口粮也不够,这日子可真是又过回去了……”
“不能因为村里有些老房子,顾及他们而害了全村人的庄稼,”里正语气很硬,“有粮食在,才有来年一整年的嚼裹,再说等水过去也就几天的功夫,真有那顶不住坍了的,等上秋了咱们合村给烧土砖,上山砍树,再多去打几次猎,怎么还不重新盖个小房出来!”
“里正说的是,前些年我们也都是战场上一起过过命的,现如今发了洪水,又不止我们一个村子遭灾,难道官府管得过来吗?还不如我们自己团结起来,先渡过眼前的一劫,再说其他的!”
“好!”
“我看行!”
大家商量妥当后,就开始满村子的动员通知,组织青壮在村东头挖土筑坝,保护好庄稼地,其他家人把粮食等怕潮的东西堆放到屋顶或高处,值钱的细软随身带着,再做够吃三两日的干粮,带把防身的柴刀之类的,全部去村子东边的高地等水过去。
周牧也在其中,走的那天他套了马车,自己没多少要带的,倒是把东屋里月姐留下的箱子、衣服被褥打包了个干净,连她梳头要用的发油都揣到了怀里,加上柳英小桃要带走的家当,装了大半一车,拉着他们跟在队伍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