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家

    然而这句话自应无相口中说出时,却仍令她止不住恍惚出神。

    她这一生有过两次家,一次同母亲、胞妹相依为命,却逃不脱继父折磨相逼,令她们无端挨了如此多的苦厄;一次同李昌松,她屡屡在这个“家”中忍气吞声、受辱受欺。

    家,这个字眼于薛泫盈并非所倚之所,只是一处寄身之地。

    因礼制教化,她不能独活,因而唯有把命运交付他手。

    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同她有商有量地说:“成个家吧。”

    如此温煦轻和,这温柔却几乎将她灼伤。

    有夫有妻,再凑一双儿女,便是家了。

    可她并不能为应无相凑一双儿女,亦与他的命运大相径庭。

    薛泫盈想,纵然让她再重活无数次,她也走不到应无相的命运轨道上头去。

    她自知野心手段不足,怯懦低卑有余,跟在他后头煮茶酿酒尚可,可倘若应无相如上一世屡屡陷险,她不知该为他做些什么、该怎么做。

    一介堪称拖累的寡妇,她应不得。

    床榻逼仄,她的沉默与呼吸相缠,在应无相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他的热掌扣着薛泫盈的腰身,无形中紧了三分:“我知晓,盈娘瞧不上我。”

    她不知如何答。

    薛泫盈低声,“应郎,你如今奉职寺庙之中,行修行诸事,不宜再说这样的话。”

    她顿了顿:“教许多香火客听去,想来要戳你我二人的脊梁骨。”

    幽夜之中,他的一双眼目却无比明晰,薛泫盈几乎在一瞬间觑见那里头的失望、哀伤与惘然。

    无尽沉默,在她唇边化作一声叹息。

    薛泫盈不知如何安慰他:“应郎在我心中早已是家人。”

    她察觉在她腰后的一只手微微一顿。

    薛泫盈牵出几分笑色来,头一回主动攀搂住了应无相宽厚的肩头,将他拢在怀中,像抚慰,又如哄他:“睡罢。”

    她想,这样便很好了。

    不奢求旁的身份,只默然在他身旁,将他的恩情报尽,如此已是完满了她与应无相两世间的缘分。

    他的呼吸沉缓,枕在她怀中一言不发。

    家人,不该只是家人。

    应无相如是想到。

    如若谈及家人,李昌松那等腌臢之辈亦是她的家人,但绝非爱人。

    他不愿只做她的家人,更要同她灵肉合一、日夜悱恻,要她每每为他松下发髻再为他重新簪起,他便倚在她身旁,看她如云的乌发日复一日的整拾。

    一轮弦月闲挂斜空。

    银光寸暗、天光渐亮,薛泫盈转醒时,觑见桌案上已齐齐整整地搁放了一盅汤羹、一盏漱口茶水、两碟小糕,正徐徐冒着热气。

    兴许因着窗外严寒,窗子已被关合,房内炉中添了新炭。

    她知晓这是应无相的手笔,当下却瞧不见人。

    薛泫盈洗漱后披了外袍,朝厅堂去寻他——

    晨光煦日透彻薄窗,跃穿树影之间的重重缝隙,光影婆娑地浮在应无相的袍衫,他孤静地立在灶台前,只手持着汤勺,搅着眼前一盅热羹,舒徜而漫长地定在薛泫盈的视线中央。

    她静默地望着眼前的郎君。

    他昨夜说,愿和她有个家。

    此时此刻,薛泫盈竟鬼使神差地生出几分实感:在这一间他们只度过一夜的避世之所,竟真如家一般。

    如此庸常,却令她从未触摸得到。

    应无相缓缓转过神来,瞧见她,适才轻声:“今早天寒,你我用了汤羹再回。”

    灶台间火候渐消,他的声音愈发明晰。

    薛泫盈忽而间笑了一笑,凝着他眉目间每寸可动的痕迹:“我不知晓,原来应郎会熬汤煮羹。”

    “原是不会,后来会了。”他徐声。

    薛泫盈疑心之际,又听他不紧不慢道:“往前旧居在孟西村时,曾路经一户人家,那户娘子因煮得汤羹不甚合胃口,便常常在院子里兀自念叨红豆几把、薏米几把、糖几许、水如何放。”

    她听了,登时便反应过来,不由面上一红,颇有些赧然地望去。

    应无相笑了一笑,续说道:“我便常想,这粥羹竟真的如此难做么?是日夜间便煮了一盅,按着那娘子的方子,却是一副妙方,自此便常常架锅添炭,却也多了几分人气儿。”

    那床头恶鬼数众,他每每夜间熬粥用罢,再卧睡时,夜间便心顺些,耳旁亦清净几分,只是眼前仍常常浮着小妇人嘟嘟囔囔、来回念叨的模样,心中竟觉着有些安心。

    此后他再饮了那壶酒,便再无一夜梦魇。

    竟是一副活妙方。

    薛泫盈同他分坐两边,两掌捧握着碗壁,烘得浑体燥暖。

    她用了几口,环看周遭厅堂空空落落,望着眼前的“活指引”,难免不自觉开口询道:“应郎,我有些个问题尚摸不清楚,你事务繁杂,只需告诉我如何做便好。”

    应无相便抬起脸来瞧她。

    “虽说这铺面已然成了,可我却是不曾知晓如何雇些伙计打杂,亦不知如何长久营生,这铺面里外已经十分像样子,我不想便这般空着。”

    待她说罢,应无相斟酌须臾,适才答她。

    “论说铺面之事,我亦不算十分通晓,只是常听寺庙中香火客谈及西市有些牙人、勾当人和酒食作匠,只是其中门路十分复杂,人情往来、利益往输,事事繁冗,届时我从寺中挑个老练的陪你同去,能省去许多麻烦。”

    薛泫盈一听如此又要麻烦他,忙应道:“无需应郎再差使人来陪我同去,我于光隐寺不过是个暂居的女客,已然为师父们添了很多麻烦,如此再让他们为我的小事分神,只怕我日后再没什么心思迈进庙中一步了。”

    她指腹压着碗壁,心中反复想起珠娘来。

    珠娘人在帝京如此多年,又颇精人情,缘何昨夜却如此非比寻常呢?

    薛泫盈心里颇为难受。

    她本想令珠娘领着她同去,一面是有个照应,一面是她颇有些私心。

    自岐州到帝京,薛泫盈除却胞妹这一亲眷,旁的并没什么知心至交,那些个娘子要么嫌她太闷了些,要么嫌她婆家事多低看她一眼,更甚者亦常常挖苦讥讽,教她抬不起头来。

    可她入了帝京后,珠娘却是头一个如此体恤温情她的娘子。

    她是真心想多一个如此这般的密友。

    念及此处,薛泫盈低声道:“实在无需应郎再烦心,我实则也有娘子陪我同去,想来是能成的。”

    应无相听来,眉梢一动,朝她望去。

    她心知应无相心里疑虑,便搅着碗底,颇心虚道:“便是教坊司的珠娘,她是个好娘子,这两日兴许有什么烦心事扰他,待她理好,我去寻她问上一问便是。”

    听得“珠娘”二字,应无相装作不甚经心:“教坊司的珠娘,是常为燕国公献舞弄艺的娘子么?”

    薛泫盈听他知晓,心中微动:“应郎见过?”

    何止见过?

    是日他为府上夫人诊算梦魇病,便见着那教坊司娘子怀抱着琵琶,在严寒天里只袭一件单裙,为年近五十的燕国公大跳艳情之舞。

    来往小厮嗤笑低语:“论说珠娘也是个妙人,一面服侍着燕小侯爷,一面来为其家父来行如此勾当之事,难不成是怕两手空空,捞不得一份荣华富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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