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工确是个新来的,初入食肆的时候,她便见着周遭几位小娘子都对这位薛娘子避之不及,唯恐沾了什么晦气一般。
出于好奇,她便探头探脑地问了一嘴:“哎,好姐姐们,你们缘何都避着那位薛娘子呀?我瞧她倒是很面善。”
那几位小娘子听了这话,忙竖起指来,嘘声道:“你一个新来的丫头懂什么?这薛娘子身上玄乎着呢,克死生母和公婆,又将自己的胞妹克得下落不明,现下她的夫婿也招惹了牢狱之灾,不日便要砍头呢。”
她一听,登时吓得不轻,从此再也不曾理会过薛泫盈半句。
此时听王娘子这般说,女工当下便被唬得往后倒了半步,搬起淘米的铜盆便朝着另一处水池子去了。
王娘子朝着女工去的方向觑了两眼,又望了望眼前不为所动的薛泫盈,心中亦是打着鼓,犹疑道:“薛娘子,外头有人找你呢。”
薛泫盈坐在廊下,着了一袭暗蓝的素衫,玉颈细腰,乌发挽盘在脑后,以一根木钗簪着。
她正饲弄着笼中的幼兔,闻言一顿,徐徐抬起一张秀容来,很是轻声细语:“我知晓了,多谢王娘子。”
说罢,王娘子只见她撑起身来,身段儿细瘦得如同一截细草般,想来风吹几遭便散了。
思及此处,王娘子心中难免叹惋:“如此秀致的娘子,即便是背着李家的腌臢种种,往后也能再嫁给旁的人家,便是往后的夫君有什么明疾,也不算亏待了她;可当下,这娘子沾惹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怪谈,想来便是个老倌,也不见得敢娶,只怕不能好死。”
从食肆后院儿到前厅的脚程不远,绕过几口井、两列长廊,薛泫盈便瞧见远站在墙头下的应无相。
近来些日子,薛泫盈身边并无说话的人。
但凡她有想张口叙话的意思,对面便忙寻个由头,朝别处去了。
如此一来,薛泫盈又念及旁人所说的种种,自知命贱,便愈发的避开他们,匿在人堆儿里,不吭声、不作响。
唯一陪她左右的,便只剩下她往日又惧又敬的应无相。
应无相每日卯时出门,在途径她窗下时,总要在窗台间搁上一盅滚沸的枣茶,再轻叩一记窗扉,以示意他去了。
待她洗漱过罢,枣茶正温,枣肉浸得软烂。
应无相每日酉时回来,便在院门前挂一两条鲜鱼,或是一只早已净了毛的鲜鸡。
待薛泫盈将这些物什取回院子里之后,不消一刻钟,便总能瞧见这位应二郎迈入院中,极其自然地净过手、用一盏茶,坐进膳桌,毫不违和地开口:“盈娘,昨日的辣子放得有些多了。”
薛泫盈早已习惯了被支使来去。
应无相说这话时,她正浸在灶台的烟火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躬着腰、埋着脸,填弄着柴火,很是恭顺地:“好,今日我记得少放些。”
她的话音刚落,一张宽厚的温掌便缓缓落在她肩后。
薛泫盈怔然间回过脸,便见应无相一双难得温润柔和、缱绻至极的眼。
她望得遗了神。
“盈娘事事回应,不累吗?”他极轻声地开口。
听了这一问,薛泫盈心中微震,难免怅然。
累与不累,从由不得她说了算。
“好盈娘,你该说:我便是习惯了放这些辣子,这晚膳也不单单为应二郎你做,即便没了应二郎,这顿饭我也要吃得的。”
应无相垂眼觑她,掌心一起一落,犹如哄孩子般:“盈娘还要说:应二郎若不爱吃我做的,便往哪处去都行,寻一个百般听从的厨娘岂不更好?”
薛泫盈何曾想得出这般悖逆女纲的话,待她听后,不觉间连忙摆手称否:“应二郎,我从未…从未这般想过。”
“我懂的。”他凝着眼前惊怕的薛泫盈,缓声又接道,“应某……爱吃辣。”
薛泫盈不知这句“爱吃辣”到底含了几分真、几分假,只记得那夜她因那番话感到很是紧张,失手多放了半勺辣子。
那夜时近子时,隔壁应无相的院落里仍断断续续地传来阵阵低咳。
她窝在榻上,手中揪着被褥,蜷成一团,听得十分真切。
那一夜,薛泫盈心中滴溜着:“想来应二郎是真的喜食辛辣,席间咳成了那般模样,还吃得十分干净。”
思及此处,她面上笑得愈发明媚。
应无相正独立于墙下,早已更了新衣、封存了那把行刑的利刃。
此际,轻风拂荡,他听闻一阵步履之声,便回颈去望——
灿黄、淡白的花树高低掩映,各式亭台楼阁之间铺出一道曲折游廊,薛泫盈正笑意晏晏地走来。
她一袭蓝衫迎风淡涌,勾显出诸多婀娜,两眼促成一对月牙儿,鬓边轻风挂耳,摇得薛泫盈几捋青丝摆晃,有意无意间拂弄着一侧荔颊。
世人写:「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应无相并未出声,亦未曾往前走半步,只是无声地凝看着薛泫盈。
在轻风摆荡、黄白缤纷之际,他已然将他的盈娘——他的晚霞,看过千百遍了。
如若她愿意、她使得,他便甘愿卧在最贫瘠干涸的裂土之间,做她须臾的澄塘。此后即便顷刻间消如朝露,也算不负。
薛泫盈拂正了鬓发,细声道:“我以为应二郎今日要晚些,还未曾来得及去买辅料。”
她只字不提今日行斩之事,他便也不提。
应无相徐声:“我是来告知盈娘,今夜我晚些回去,盈娘先行用膳,无需等我。”
闻言,薛泫盈微微一怔,却不再多问,只应他道:“好。”
一个“好”字,再没旁的。
应无相心中一窒,竟生出几分闷意:“你不问我今夜往何处去么?”
这句话脱了口,应无相自觉自个儿像个三岁稚童,正朝他的“好娘亲”伸手要糖呢。
薛泫盈听了,面上难免一顿,隐隐露出几分疑色。
“应二郎要去何处,我一介拙妇怎好过问?”她颇为顺理成章地接道。
说罢,薛泫盈不忘添上一嘴:“只是若是时候过晚,应二郎总不好再独身过来,我便将菜温一温,放在二郎院中。”
薛泫盈的话音还未落定,便听见应无相极快地接道:“不必温了,我今日不吃。”
她心中有惑,一抬眼,正对上一双颇显赌气似的异眸。
两相无言之间,两人难免陷入静默。
应无相的命如山孤,无从体会过这般令人难堪的滋味,登时将后脊面向薛泫盈,闷着声道:“我去了。”
此话方才掷了地,一双细手便悄然贴在他肩上。
应无相身形猛然一震,不觉间将脊背绷起,定得僵直。
四下无人,她便软下声调,替他将肩上衣衫捋得平整如初:“应郎今日劳累,若是办妥了事,便早些回来吧。”
应无相只觉那双手自肩头穿过了他的胸腔,默然间钳住了他那颗原本寂如死物的丹府,任她搓扁揉捏。
只消薛泫盈这一句,他便哄好了自个儿。
待应无相登上马车之际,薛泫盈正扶着木栏,拨理着鬓发。
小妇人在他眼中逐渐隐去,马车徐徐驶向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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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马距离九真山尚且有段路时,车夫便缓缓停声:“吁——应二郎,这段儿山径,前些日子已不许车马驶入了。”
应无相抬掌拨帘,面上澹然,自然心知是谁的手笔。
他只身迈入山径,只见两岸密丛皆是挂上了素白灯笼、挽上白绸洁缎,筹事已久。
那白日为豫王驱车驾马的车夫见了应无相,揖了一礼:“豫王殿下已候了多时。”
说罢,引他朝文銮殿去。
文銮殿,为九州书生所修,以祈学识仕途。
重重绣幕之间,数十精小的佛像摆列,银烛高烧,隐有微香。
文昌帝君的金像正坐殿中,居于高处。
豫王身袭苔色锦袍,掌中握着一尊秀致、如手掌大小的玉质蛇像,他低垂着脖颈,在烛灯昏暗之间,看不真切面上所显。
殿内静寂,不闻人声。
“今日本王曾说,帝京之内并非全然好人好物……只不过有一处,倒是比岐州的要胜出许多。”倏忽间,豫王低语。
继而,他望向数步之外的应无相,似笑非笑:“应二郎猜上一猜,是什么?”
应无相垂目不语。
“仵作。”
静寂之间,‘仵作’二字断然落地。
豫王笑道:“岐州的仵作只通晓性明方丈受了野狼所伤,失血甚多,才致身死;而豫王府的仵作却告知本王……”
“细察之下,性明方丈面有勒印之痕,面色隐见青黯,并非全然死于那不知好歹的凶兽。”
豫王徐徐道来。
他始终凝探着面前这位刽子手的神色,却窥不出半分异样。
白日里,此人行刀斩首的神态,还存在豫王心中。
手起刀落,势如抽刀断丝。
待豫王话音落罢,应无相缓缓掀起一截眼风来,直直瞟去。
相顾无言之间,他接着抬起右掌,示给豫王看——掌心处是一道赫然的勒痕,充血而显。
时隔数日,这道印记本就该早早消退了。
应无相噙起一记意味不明的笑,漠声:“某用这只手,亲自了结了性明方丈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