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银丝般密密连连,行人、车马声颇为嘈杂乱耳,无论行商兜售的菜贩、风月院儿里探出身子的姑娘与文人,皆是支着脑袋,要一瞧闹市斩首的热闹。
天已彻底入了秋,是乃顺应天道,行肃杀之威。
四下嘈杂之音骤然消停了。
只见那衙门外,缓缓驶来两辆露车,一前一后,载的赫然是何四郎与李昌松。
两人俱是神情灰败,尤是何四郎,不过数日功夫,便已然形销骨立、面如死灰。
何四郎的手镣前挂着亡命牌,上头写着谋财害命之罪。
周遭百姓皆是知晓,这何四郎是为家中妻女才卖命搏一条路,未曾料到入狱不久,一对妻小也亡命沦灾,走在了何四郎的前头。
后头的李昌松,在狱中倒未曾见有几分消减,亡命牌上更是密密麻麻,所犯有“不孝不义、犯十恶其二”之罪云云。
人群中的一位小郎君冒出一句:“今日怎提早了一刻钟,这距离午时且还有一炷香呢。”
听了这话,周遭百姓亦是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一旁一位年约三十的菜贩张嘴便笑了:“往常囚犯皆需与家属面见,诀别叙话片刻,自然耽搁时间……这会子,何四郎家里没了人,成了绝户;李大郎,他犯了这等事,那位李薛娘子还有什么情分留予他?”
如此一说,众人才明白其中缘由,难免又是一阵唏嘘:“那李薛娘子怕是不仅因着李大郎吧?乡里乡外的,谁不知她八字犯灾,谁敢近身?”
话音落罢,何四郎与李昌松皆被推上断头台,背负亡命牌。
任秋风萧飒,掌刑的应无相孤身立在二人身后,垂面不语,手提鬼头阔刀,一派雍容。
自那日扶海寺之变后,应无相的威名便已传开。
若说往前,诸多百姓提起刽子手应郎,都绕不开邪乎二字,当下却是多了几分钦佩与敬重。
更有些痴恋神鬼怪谈的,将应无相撰写得神乎其神——写那匹野狼本残杀四方,但唯见了应无相,便收了爪牙,乖顺地将头颅伏下,任凭应无相砍杀。
怪谈愈传愈盛,人们之于真相便失去了探究之意。
待应无相将阔刀细细拭净,便见那跪立在前的何四郎缓缓开口,哑声道:“应二郎,我有一不情之请,求您应允。”
应无相闻声,侧首睨去。
“还请应二郎在某死后,将某与妻女合葬,好令某与她们妻小相聚。”
秋雨细飘,何四郎颤着眼睫,一道瘦脊,就此伏了下去。
继而,他以头叩地,是极响的三声。
说罢,一柄阔刀已然架上何四郎后颈。
应无相垂脸而觑,沉声:“理应如此。”
听闻这四字,何四郎蓦然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遽然间,秋风凛冽四起,卷掀得断头台边一棵梧桐乱摇,顷刻间秋叶遍撒、满地碎黄。
众人遮面挡风之际,只听见一记极轻的异响,犹若秋树折枝的断裂之声。
四遭归于静谧,李昌松为了避风,早早折下了半截身脊,此时再抬起头时,却是吓得裆下一湿、两腿猛颤。
那何四郎的头颅早已滚出数步距离,血如涌泉般,尽数扬洒于断头台之上。
不消眨眼的功夫,那断头台上的落叶遍染血红,诡丽如蝶妖。
刑场之下,爆出数声喝彩:“神刀!”
李昌松唇肉哆嗦,汗湿透了整片后脊,此时将身子一转,竟直直对着应无相磕起了响头,一记接一记。
他口中痴念着:“应二郎!应二郎!是我奸愚不堪、人头畜鸣……应二郎,念在你我近邻多载、从无过节的份儿上,还请应二郎令我好、好走!”
诸人抬眼,只见那应无相拖曳着那柄沾了血的阔刀,刀体掠地,滴出一条血路。
应无相停在李昌松身前,缓缓躬下了身脊。
他附耳低声:“李大郎,你至今还不知晓,埋在后山的那些物什,是谁的手笔么?”
不过短短数语,李昌松听来,却是猛然一震。
只见他身子陡然哆嗦起来,面色青红交加,额上难以遏制地冒出细汗。
李昌松竭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间朝着监斩官匍匐爬去,声嘶力竭:“大人!大人!草民冤……!”
最后一字还未从他口中挣出,只见应无相一刀劈下——
这一刀,实在不比斩杀何四郎时痛快,那应无相犹如蓄了三分力气一般,并未一刀到底。
李昌松的头颅断了七分,将坠欲坠,血肉连结,是一片难以直视的模糊惨状。
那站在断头台前的几位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几人俱是面色煞白,继而一弯腰,呕尽了全身的力气,吐了满地。
小儿哭声、众人吸气之声、血滴之声……
秋雨仍在飘,天却愈发寒了起来。
李昌松一双满含恨与怒的眼,还未闭上,一眨、一眨。
这双眼遍染了血丝,犹若索命厉鬼般,与应无相四目相对。
那监斩官是个老人,监斩百场,从未见过应无相失手至此。
但此时此景,他不敢吭出声半个字。
这应无相此时正提着刀,血雾喷了他满脸,艳红的颜色犹如为他上了一层毫不女气的胭脂。
他的双目幽邃,眼中弥着深不可见的寒厉。
最后一刀——
李昌松的头颅终于落地。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数声狂躁的狗吠,朝人群处冲来。
诸人受惊,忙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那野犬浑体乌黑,犬体消瘦。
于惊呼之中,它遽然间跃上断头台,径直向李昌松的头颅奔去。
野犬埋下头、张开一嘴利齿,几息之间便将李昌松的头颅啃噬得面目全非,难分眉眼。
四遭陷入诡异的死寂,只剩下野犬进食之声。
那监斩官好半晌才有所反应,满脸煞白,颤声道:“还不快将这吃人的野狗赶下去,乱棍打死!成何体统!”
数名衙役这才忙挥刀驱逐,正要将野犬套入麻袋时,只听见一记极沉缓的男声。
“大人,且慢。”
众人引目去瞧,只见于人群之外,正停着一辆驾挽两马的靛蓝马车。前头的两马通体黝黑,马蹄挂束一对金铃,车身富丽,窗牖缠绣金丝、涂香画蟒,见者便知是通天的富贵。
出声之人约莫三十上下,正端坐于车厢内,抬掌半挽着帘幕,神情温和,衔几分笑色,不浓不淡,通身贵气。
监斩官见情形有异,面上显出几分迟疑,不敢上前,却又不敢不应,唯有折腰拜道:“不知……郎君是哪位贵人?”
驱车驾马的车夫登时跳下马车,自袖中掏出一物,示给监斩官细瞧。
待监斩官看清了那袖中白玉蟒佩,猛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往前哆嗦了几步,跪倒在车马下,颤声:“下官拜见豫王殿下。”
此话一出,四遭俱是哗然,继而拜倒大片,可谓壮观。
豫王低笑数声:“无妨,只是那只黑犬是本王府中所养,名为卧雪,情谊甚浓……”
他话音未落,便听闻一阵犬牙摩挲刀刃的尖锐之声。
那应无相竟提起刀,于李昌松血肉模糊的头颅之间抹了几把,继而探入黑犬口中。
黑犬尝得了其中滋味,张口便紧紧衔咬着,不愿松口。
应无相拖着刀,刀体拖着黑犬,一人一犬,就这般到了车前。
“禀豫王,已将卧雪带至车下。”应无相独站于人群之间,淡声。
豫王闻言,神情有微不可察的一怔,继而将两目徐徐挪到应无相面上,审度须臾后,才缓缓露出一面极宽和温厚的笑来:“应郎君,你使得一把好刀。”
驱车的马夫见状,忙蹲下身,为黑犬束上了颈链。
“帝京中亦有刽子手十余,本王亦观斩十余场,技艺可称精良。可本王今日一见应郎君,才知帝京并非皆为好人好物,例如郎君,例如这柄快刀。”
豫王口称着‘应郎君’,难免令听者心中有疑。
应无相不为所动,作揖而声:“豫王谬赞,扶海寺一劫,系某应做之事。”
此话一出,那豫王神色一怔,继生出几分探究之意来,细细将立在车外的应无相再审度了一遍。
是了,豫王既知晓应无相的名讳,定然是先听传闻、再见其人。
豫王笑道:“不错,扶海寺系本王亲手所修筑,以求为我大魏祈福。性明方丈佛法玄深,若是知晓应郎斩杀恶狼、救得山下百姓,想来亦是心中圆满。”
话毕,豫王朝车下觑去,只见应无相仍旧拜揖不语,并无他话。
“卧雪。”豫王轻唤。
那黑犬闻声,忙挣了车夫,跃入车内。
豫王放下帘幕,车内窸窸窣窣传来逗犬之声。
倏忽,豫王又道:“今日戌时,本王将于扶海寺为性明方丈做法祈福,还请应郎这位恩人,一道儿来吧。”
说罢,车夫驱车而去,徒留下闹市中满眼的不堪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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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已停,清供食肆内显出几分冷清。
那淘洗着白米的女工觑了觑在一旁喂兔子的薛泫盈,压低了声抱怨:“大家这会儿都去闹市瞧斩首去了……这人竟只知道喂兔子,也不来帮衬一二。”
负责洒扫的王娘子站得不远,听了这话,忙走近她,狠戳了她一记后腰:“你是头一天来的么?”
说罢这句,她便悄声说道:“你不知今日受刑的是她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