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顾观月没过多少惬意日子。

    她只当李蔚娶了媳妇,这茬事过去,她总算保住了名声,便放松了警惕,不想只过了十数日,就又出了事。

    那一日午后,已经有些热了,她午睡起来一身汗,开了门窗吹着凉风,正要煮茶吃。

    忽听得院内响起小曹氏的声音:“客来了,四娘还不快来迎一迎。”

    顾观月从窗户望出去,看到曹老安人携着小曹氏施施走来,忙迎至门口,扶着曹老安人,请她厅里东边上首坐了。

    曹老安人先说:“午后无事,我带三娘来串个门子,咱们娘儿几个说话打发时间。”又问,“你们做什么呢。”

    张娘子斜坐在西边笑道:“正要元娘煎茶吃。”

    小曹氏便问:“四娘煎的什么茶?我那里倒存着些建安来的好茶饼。”

    顾观月从里间走出来,手捧一个大大的都篮,一边把风炉、茶瓶、茶罐等摆好,一边笑着说:“煮些散茶吃。现今吃茶越发精致了,若要点茶,光研磨就费多少工夫,我总学不好,只好煮散茶了,嫂嫂不要嫌弃。”

    一边说笑,一边听那茶瓶里水沸了,顾观月就从几个茶罐里分别夹了散茶、陈皮、红枣放进去,倒入凉水扬汤止沸,三沸之后熄火,倒出茶汤来,分在白瓷茶碗里,更衬得茶汤橙红清亮。

    先捧给曹老安人,曹老安人道:“我倒也爱四娘煎的茶,又香甜,又清口儿。”

    顾观月笑答:“正是要这清口儿呢。”又说,“我父亲在时,曾按着一本游记教我煮北人的奶茶,茶坨子扔进去煮好,加牛乳,再加些酥油进去,那个厚重,喝了驱寒。可惜咱们没有这些个材料,不然倒好煮来尝尝。”

    这是想喝奶茶了。

    小曹氏听了便问:“我正想问妹妹呢,听三郎说妹妹读了几屋子的书,满肚子学问,怎的还有讲吃食的书吗?”那一日李蔚无意说起顾观月,她就留了心。

    顾观月便笑:“嫂子听他们胡说,哪里有几屋子的书,你看我那屋里,也就一个书架子放了几本书,还是前年娘给我的陪嫁。”

    小曹氏趁机站起来,往她里间门口站着望了望,回头啧嘴说:“得有上百本了,这年头书贵,你这可值不少银钱。”

    张娘子接口道:“她父亲在时没别的喜好,有钱就买了书来,她出嫁时我寻思着这些书也没去处,我又不大看的,就都给了她,好歹给她凑了六抬嫁妆。”

    小曹氏想起自己十二台的嫁妆、五百两压箱银,笑道:“六抬已很是不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少见陪送书本子的,还是您家有学问。”

    她忖度张娘子人品,倒像是大家子出身,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又有些见识的样子,便慢慢引着张娘子多讲些,众人就歪到张娘子的旧事上来。

    张娘子的身世有些不便对外人言,她就只拣了能说的讲:“家父原是先魏王府上的侍讲,那年回乡途中不幸遇了流匪……我们小时候家里雇着十几个下人,单跟着我的就有两个丫头……后来嫁给元娘她父亲,日子虽清贫,倒也不觉得辛苦。福也享过,苦也吃得。经了些事儿我才知道,凡事都要看开。”

    张娘子这些话,也算说给顾观月听的,她怕是女儿因丧父、丧夫,失了心志。

    顾观月不知道她这层意思,不过她活了两辈子了,倒是对“凡事看开”感同身受,于是频频点头,说到:“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看开了,就不会自苦。”

    娘儿两个各说各的,居然也说到一块去,张娘子很欣慰。

    倒是小曹氏,想法早飘到别处去了:“原来她家先时这样阔绰,亏得现在败落了,不然这弟妹我可降伏不住。”

    曹老安人见她们说完,转而问到:“明日大娘、二娘来家,灶上可安排了?傍晚就准备起来,明儿人多,现做菜赶不及。”

    小曹氏回神应着:“已准备下了,娘放心。”

    顾观月一听李二娘要来,心里咯噔,盼她千万别再出幺蛾子。

    谁知第二日,偏她被李二娘叫住,示意她到无人处,开口问:“近日家常花用不大够,四娘可有闲钱再借我一些。”

    顾观月纳罕:“过年时姐姐来家,从我这里拿了五两银子去,这么快就花完了?”

    李二娘道:“我们家里人多,吃穿嚼用样样花钱,现在青黄不接粮食贵,可不花得快。不像四娘似的,各色花用都是家里支出。”

    顾观月听她说起话,还是透着那些小算盘,也不点破。好意劝她:“可是姐夫又赌钱了?姐姐也该刹刹他这习性,孩子一年大过一年了,再不攒些钱,以后嫁娶可怎么办呢。”刚才看两个女孩儿,低眉耷眼,穿得灰扑扑的。

    李二娘假意哭道:“我哪里管得住他呢,我原是个最没福气的,谁肯听我的。”又说,“你有钱去买泰兴楼七八两银子的金钗填献别人,怎不想着我。”

    一边哭,一边从帕子缝里看顾观月:“要没钱回家去,你姐夫又要打骂了。”

    顾观月不欲纠缠,现开了钱匣子给她看:“公婆隔月给我一两银子,我都买了笔墨纸砚,也攒不大着,二姐看看,我余钱不多,都给了姐姐吧。”

    李二娘不管别的,先把钱匣子扒拉过去,一边往外拣,一边还说闲话:“一两银子是明面上的,爹娘私下补给你们,当我不知道呢”。

    这个“们”字,就是连张娘子都被带进去了。顾观月听着这话,也有些生气:“钱已给了二姐,就不要再编排长辈了。”

    世间多少嫌隙,都是为了银子——

    李二娘犹不知足,出了后罩房,也不往正房去,反去东厢房找到小曹氏,嘀嘀咕咕,将李蔚与顾观月的事捕风捉影说了:“她在这家里,恐三郎不死心。”

    小曹氏炸了!

    她才嫁进来,李蔚是周周正正一个有官身的青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若自己丈夫与妯娌不清不楚,这要能忍,她也不算人人捧着的“杂货西施”!

    这里就要跳起来,去找顾观月对峙。

    她的丫鬟芳儿忙扯住她:“娘子,这……还不一定顶真呢。”

    小曹氏看着李二娘,李二娘撇嘴道:“我说的可不是瞎话,你们主仆不信,只管找人去问。我先走了。”

    芳儿见李二娘走了,更方便劝:“二娘的话,未必就真。我看四娘平日里憨吃憨玩,不像个会藏奸的,也没见她往咱屋里凑。要我说,也别轻信,再探听探听才好。”

    小曹氏叫她劝住了,问:“怎么探听。”

    芳儿眼睛一转,说:“不能找周婆婆、周嫂子这等年老成精的,婢子去找杏姐吧。”

    于是这日晚上芳儿做个东,引了杏姐儿在灶下吃果子翻花,要打听事儿。

    周嫂子见她俩说的话没什么意思,不耐烦跟小孩儿家一起玩,就嘱咐她俩:“老安人戌时过半就开始安置了,你们俩替我看着灶门,等亥时要是没人叫水、叫点心,就封了灶去歇着吧,小孩家熬神走困,小心长不高。”说着她自去了。

    芳儿见她走了,就挑起话头:“周嫂子是咱家到县上才雇来的吧,倒是尽心。杏姐儿你是打小跟着老安人的?有七八年了吧?”

    杏姐儿就得意地点点头,不待芳儿再问,她一停一停说过去,怎么到的这家,老安人待她如何好,在牌坊村时怎么过日子、到县城来如何雇的周嫂子等,事无巨细。

    芳儿便问:“那你在牌坊村时就认得四娘了,又是一起上来县城,难怪你们要好。”

    杏姐儿答道:“在村里时认倒是认得,却不大一起玩,四娘那时候老呆在她家塾学,跟三郎四郎一起玩得多,不大跟我们玩。”

    芳儿就说:“难怪我看三郎对四娘很好,想是打小的情分,我们娘子还喝醋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杏姐儿说得兴起,就有些口没遮拦了,略压低了声音道:“不怪你家三娘多心,前头三娘没了后,三郎对四娘就有些不同。好在四娘没那个心,日常都躲着他。再说,老安人也不会纵着,你们三娘很不用喝醋。”

    小曹氏盯着灶下,看到周嫂子出了门,她就悄悄走过来站在偏门听,正听到杏姐儿说话。

    虽听得不清楚,到底把“三郎对四娘有些不同”这句听到了,瞬间如冬日卧雪般,浇了一个透心凉,疯了一样往房里冲去。

    这才新婚,李蔚洗漱了正在房里等她,热辣辣地想着好事,见她进来,正要上前揽住。

    小曹氏一口啐在他脸上:“李三郎,不要脸的腌臜货,你既然瞧上了小寡妇,你娶我做什么!拉我给你们垫窝、当遮掩,你想的美事!”

    李蔚听她喊“小寡妇”,立刻想到元娘,一时慌乱,开口道:“四娘哪里惹到你了?有事说事,不要扯上她。”他倒还记得遮掩,不喊妹妹了。

    小曹氏见他嘴里维护顾观月,嗷地一声窜上来,仗着李蔚跪坐床上不防备,转瞬在他脸上挠了明晃晃几道血口子,哭着往她婆婆房里跑:“娘,娘,你要给我个说法,你儿子罔顾人伦,做下不要脸的事,你不能合着他欺负我,不行就撵我家去吧,我给他们大伯哥、小婶子腾地方。”

    李蔚在后面捂着伤口,趿拉着鞋追上来,喊着:“你回来,不要胡言乱语,像个泼妇。”

    小曹氏一边绕到曹老安人身边,一边回嘴:“谁胡说!大伯哥小婶子,横竖有事都烂在锅里!欺负我不知道呢!”

    李蔚顾不得害臊,绕着他娘要抓他娘子,两个人竟围着老母亲转起圈来。

    曹老安人见不得这样,便伸手要拦住李蔚,李蔚喝了点酒,看不真切,一把推过来,竟将个五十多岁亲亲老娘一把推在罗圈椅上。

    小夫妻两个听得曹老安人“哎哟”一声叫才觉出不对,也敢不跑了,一左一右愣在当地。

    顾观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刚被李二娘气着了,把个空钱匣“啪”地扔在床头,深觉寄人篱下的憋屈,又盘算起该怎么走来。

    只恨她还在孝里,无处使力。再说李家在此处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她就算将来走了,也还要借助这里,这处关系不能断了。一门双寡,身后有李家,就能免去很多觊觎。她得借些巧劲儿,不丢名声、不得罪人地走掉。

    正想着,忽见周嫂子端着一盘子荔枝来找她,说:“下晌街上果铺里送来一小筐,安人特意嘱咐给你多留些。正好杏姐、芳儿看着灶,我就送来了。都冰着的,还有凉气儿呢。”

    曹老安人因要留她守寡,就很善待她,家里但凡有稀罕吃食就偏了她,家里仆妇们也都习惯了,吃、用,除了两位老的,都先给她。像这荔枝,一小筐才多少,就给她一盘子。

    看着这盘荔枝,顾观月一时又深觉对不起曹老安人,纠结得不行。

    她让周嫂子坐了,有意问到:“虽说该守孝二十七个月,我今满了一年,是不是能出门了?”

    周嫂子对她说:“自然能出了。四娘有什么事要出门?”

    顾观月摸了几颗荔枝递在周嫂子手中,说到:“六月初六是公爹大寿,我想去街上给他寻个合眼的礼物。街上什么情形,嫂子跟我说说,我久不出门,心里发怵呢。”

    周嫂子来了三四年,也知道些情况,先给她出主意:“太公最喜抄经,要跟这个有关的,就好了。”

    一边将荔枝放进荷包珍藏起来,又说:“街上也没甚新鲜的。咱宝应靠着扬州城,倒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多,贩茶、贩瓷器、贩草药香料的,什么都有。年前西市瓦子里,又多了两个戏班子,连贩戏服的都来了。要说不一样呢,自打前几年来了新的县太爷,咱这里更宽松了,盐也便宜了一文钱,街上小娘子也多起来。”

    顾观月见她说得热闹,显然消息灵通,她想起户籍律书说得不甚清晰,又问:“咱们这里能立女户吗?”

    周嫂子警醒道:“四娘说的是女子承财立户的事儿?听是听过,不大懂得。这也不是你该想的事儿。”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前面闹起来,急忙走来看。

    还不等到跟前,顾观月就听小曹氏喊了两遍“大伯哥小婶子”,心中噌地生起一股无名火。

    今日两桩事,实在都令人恼火,如何忍得!

    顾观月上前,先查看曹老安人无事,才冷冷道:“嫂子慎言!没凭没据最好别乱说!你们吵架不要攀扯我,我顾观月若是看上谁,也绝不会是他李三郎。我谨言慎行替四郎守着寡,碍着你们什么了!”

    李蔚与小曹氏被她神情镇住,一时无话可说。

    曹老安人还算公道,她先骂李蔚:“为了你媳妇一句话,连亲娘都推倒了,生怕没人看笑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又责问小曹氏,“捕风捉影的事儿,就闹起来!糟蹋自家男人名声,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儿!你弟妹是个极稳妥的,再不许你拿她说嘴!”

    李蔚先服了软,道:“是儿子不小心,碰着娘了,给娘赔不是。”

    小曹氏见顾观月一派坦然,曹老安人生了气,又怀疑起来:“别是二姐与四娘有过节,拿我作筏子吧?杏姐说的,我听岔了?”她也不叫了。

    顾观月不管他们怎么想,气得喊杏姐:“进来把这地上摔的茶碗收拾了,服侍安人睡吧。”

    事发出来,杏姐和芳儿还在灶上呢,虽不敢近前看,也听见是为什么吵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哪里来的耳报神,这里没说完,那边就吵起来了。”

    杏姐急得扯芳儿的袖子:“可不敢把我的话说给你们三娘听了,我原是说着玩的。”

    芳儿忙道:“我还嫌不够惹事么,咱都住了嘴吧。”

    听见顾观月喊,杏姐才从灶上过来,低头拾掇起来。

    顾观月生着气,不发一言走回来。

    张娘子站在院中听了满耳朵的腌臜话,见女儿回来,她又落泪。

    顾观月想着今日两桩事,何曾受过这些气,便对她说:“您别哭了,我带您走。”

    这委屈谁爱受谁受,她必须尽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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