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扬州,风光正好。

    城内舟车相属,街上游人如织,一个个都笑容满面,呼朋引伴地去踏春。

    这满城繁华欢快中,偏偏穿行着一只送葬的队伍,看热闹的人群中,偶尔传出一两句闲话。

    “这架势不赖,热闹!”

    “那戴孝的小娘子,长得倒是俏!”

    ……

    小寡妇顾观月,正是话中人物。她跟在棺材后面,撒着纸钱,瞥见扬州如画的风景,不禁感慨:真好,果真不负盛名。

    如果死的不是自己丈夫,那就更好了!

    一朝穿越,身边睡着个十六七岁美少年,肤色白皙,黑发如瀑,唇红……唇黑!啊~!顾观月伸手颤巍巍一摸,没气儿了!

    可怜生在新社会,长在春风里的顾观月,一闭眼她晕过去了。再醒来,就融合了一段新的记忆。

    她穿的这个,也叫顾观月,是塾师顾准的独女。因她生在九月中,恰逢当时明月高悬,金桂飘香,顾准老来得女珍重万千,翻着案头书籍,千思万想给女儿取名“观月”,家常叫她元娘。

    元娘十岁时,顾准一病不起,娇妻弱女,他是百般放心不下,于是临终托孤,要给女儿订门亲事。

    千挑万选,选了同村李四郎。

    李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李四郎本人是个有名的神童,都说将来有望中举的,正好堪配元娘。两家长辈在顾准病床前,为两个小的定下亲事,顾准这才安心闭眼。

    元娘去年及笄,两个人完了婚,安安心心才过了三个月,啪!李四郎死了。元娘也吓得闭过气去,才叫顾观月借了这个壳子。

    顾观月有了这段记忆,奓着胆子爬下床,揣摩着元娘平日的行事,揉红眼睛去上房报丧,这几日步步小心,就怕被人瞧出她换了芯子。

    终于平安无事送完葬,顾观月随着众人从城外回来,看她婆母曹老安人唉声叹气睡下了,才收拾完往后院走去。

    因有白事,少了喧哗,院子里安静得吓人。她转过东夹道,正往罩房走,忽听到耳房内,大姑姐李大娘、李二娘的声音,正在说她。初来乍到,她不敢大意,只得站在窗下听一听。

    李二娘正问大姐:“四娘将来怎么处,爹娘可有章程?”顾观月随李四郎的排行,在李家称为四娘。

    李大娘拧着眉心,道:“爹娘现下哪有心情管这个。按爹的脾气,怕是要放四娘走的,娘却未必。”

    李二娘听她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计较,压低了声音,说到:“大姐,我实跟你说了吧,最好是将她弄走,不然,咱家多少家私都被她娘儿两个花用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李家这两个大姑姐很不一样。

    李大娘是个厚道的。她性格爽快,为人热情,很通道理。她嫁了高家庄有名的地主家做长媳,生了两儿一女,在家说一不二,是个有福之人。

    李二娘有些一言难尽。她夹在长姐和她兄弟李三郎之间出生,不那么受重视,养成了一个敏感多疑的性子。

    及她嫁人后,先只生了两个女儿,在婆家立不住,日常行事就带了小家子气。她男人又叹自己要绝后,于是县里的工也不做了,还染上一个赌钱的毛病,逼得李二娘给人做拆洗、针线,才勉强过活。

    李二娘缺钱,就爱计较,如今顾观月是她的眼中钉。

    李大娘知道她心里盘算,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的事,张婶子花不着咱家的钱。再者,若四娘能守节,也是好事。”

    李二娘哼了一声,道:“她要留下,定是贪图我们家财。要不就是图三郎,这几天三郎对她擦前擦后的,别叫她再兜搭上……”

    听到这里,顾观月心中悚然一惊。

    元娘的处境真是堪忧啊。她年轻丧夫,听李二娘的意思,婆婆要留着她守一辈子活寡。若再有大伯哥觊觎,男女之事最说不清,可别弄出事来!

    一个守活寡的、被人惦记的十五岁小娘子,想想就刺激!哪天婆家逮住了,给她浸个猪笼什么的,她可回不去了——她在那头是过劳死。顾观月不由打个寒颤。

    她还想再仔细听听,里面却声音渐息,再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她只好轻轻抬脚,走回罩房来。

    这里住的是元娘的母亲张娘子。

    按说张娘子不该住在李家,只是几年前三郎李蔚做了九品训导,四郎进县学,李家要从牌坊村搬到宝应县,临行前与她们商议,村中多无赖,孤儿寡母单独生活易惹祸,不若一同进城。

    张娘子答应了,来城里依附李家。她家也有十几亩良田,赁给村民日常收租,并不沾李家分毫,只图个照应。

    张娘子见顾观月进来,收起泪湿的帕子,问她:“你公公婆婆歇下了?”

    顾观月见她这娘,五次见面哭三次,虽说是非常时期,也看得出来是个过于柔顺的人。她在榻上坐下,回到:“刚吃了几口饭,我婆婆心口疼,歇下了。”

    张娘子停了一瞬,犹犹豫豫问她:“是娘没护好你,四郎本就病了,不该让你急匆匆嫁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李四郎年前病了,元娘当时嫁人,颇有些冲喜的意思。

    顾观月心里有些主意,却不太好说,下意识答道:“走一步看一步,先守完孝再说。”

    她想要从这里出去,可是这不是她能说的话,时人以守节为美,她若闹着走,对名声有妨碍,得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且她这几日理着记忆,发现顾家母女单独生活处境堪忧,也不能不做准备,随便走了。

    她们在老家有十来亩地,听上去是不错,只是这时候亩产少,佃户拿走六成,她母女剩四成,完税之后只剩不到三成,勉强能活而已。

    更要命的是,两个寡妇回村里,没有庇护,会遇到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

    这是宗族社会,人家欺负了她们,有族里、村里庇佑,她们在此却没任何倚仗,只李家还与她们有交情,所以更不能得罪了李家再走。

    留,不甘心且有危险,走,生活困境。真是为难。

    张娘子是个三从四德的贤良人,对着女儿却不愿瞎守规矩,这会儿见女儿不肯多说,反劝她:“你青春年少,又没有子嗣傍身,得早作打算。”

    顾观月弯了弯嘴角,看来她要走,起码她娘不会拦着。好容易穿越,没道理为个不认识的人守寡一辈子吧?

    她见张娘子开明,也敞开了些:“女儿想着先安静守孝。这是大礼,不要让人挑出我们的毛病来。等出孝,看准了机会再说。也不知我婆婆那里,准备怎么留我呢。”

    此时正房内,她婆婆曹老安人与她公爹李修老太公,也正说到她。

    曹老安人愁道:“咱们家,三郎死了前头媳妇,还没个儿子。四郎如今没了,往后谁给他上供呢。”

    李修便接到:“三郎出了孝就要完婚,两三年咱们就抱孙子了。他若子嗣繁盛,过继一个给他兄弟就是了。”

    曹老安人既然问到这里,必然是有想法的,又说到:“依我的意思,就让四娘守着,等过继了她侄儿,给她养老。百年之后,我四郎也有人陪着睡一张棺椁。”

    这真是一片慈母心肠!这时重白事,连没婚配的人死了还要配个冥婚,像李四郎这样的,如果放走了顾观月,他就要孤单单一个人睡地下,做母亲的怎能忍心。

    李修向来忠厚善良,反驳道:“四娘才只十五岁,哪有守节的道理。留着她守活寡,也对不起顾兄当年信任。”

    曹老安人又道:“她娘儿俩离了咱们家,不得任人欺凌?那才是对不起顾老头。若她愿意守上几十年,就保她一直过安稳日子,没准儿四娘愿意呢。”

    李修见说服不了老妻,也不死犟,只说:“慢慢想,也看看她娘儿两个的意思。赶明年三郎出了孝,先给他娶了媳妇,再想四娘的事不迟。你不要劳神了。”说着将油灯吹熄了,脱衣躺下。

    顾观月还不知道,她要应付的又多了一桩——李太公还想再给她找户人家,看着她嫁了人,才能安心。长辈的意思,哪里是好违拗的?

    她的去留问题,因守孝暂时搁置下来。因不能发力,她只得悬着心过起日子来。半年后,便到了她十六岁生日。

    李家办完了丧事,也渐渐有些欢声笑语,曹老安人与张娘子都给她张罗起礼物。

    曹老安人因见她近几个月尤爱花草,让人到街上苗木铺子里,给她买了两盆兰花来。

    顾观月这是养老的爱好。她工作之余,就在阳台上种花,屡种屡死,屡死屡种,倒也积累出一些种花的经验,恨不能到郊区租块地种花。

    见这两盆是难得的玉髓兰,枝茎挺拔,叶片肥厚,叶面光滑如翡翠,已经发出骨朵来,不由笑道:“多谢您疼我。”

    几人说笑间,忽见三郎李蔚从二门进来,她牢记李二娘的话,便敛了笑容,安静站在那里,不肯看李蔚,只盯着花儿瞧。

    李蔚因问:“怎么今儿这么高兴?”

    曹老安人回他:“四娘今日生辰,正要贺她。”

    李蔚其实早知了,此时偏装出个不知情的样子,说到:“我忙糊涂了,竟忘了。妹妹不要怪罪。”

    曹老安人听他喊妹妹喊得亲热,心内有些不喜,撵着他:“我们娘儿们自己乐一乐,很用不着你在这里。你忙你的去。”

    顾观月知机,也忙道:“不是个整生日,本是我们闹着玩,不敢劳动阿兄记着。”

    李蔚听了,掂着袖袋内沉甸甸的盒子,笑着告辞,到他东厢房看书去了。

    第二日,顾观月早早洗漱,照常去她婆婆房中请安,不想被李蔚堵在东边夹道里。

    顾观月一转,见他立在那里,唬了一跳,忙止步问候:“阿兄好早,怎么站在这里?”

    李蔚见左右无人,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过来,道:“昨日妹妹芳辰,我不得闲回来贺一贺,又没备什么礼,恐怕妹妹怪我,今日我这里也有份礼,补给妹妹。”

    顾观月看着李蔚这样子,不像过了正路子的礼,急忙退了一步道:“阿兄也太客气了。还是回了婆婆,她看过再说。”规行矩步,绝不越半步雷池。

    李蔚忙说:“咱们兄妹从小的情分,妹妹也太过小心了。”却将盒子塞进顾观月手中,定要她接了。

    顾观月推之不及,听到婆子洒扫的声音传来,生怕落人话柄,急忙袖起锦盒,不敢说话。

    李蔚靠她只一步之遥,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似有幽香传来,喉中微动。等那婆子的声音渐去了,才问到:“妹妹可知,我对你的心意?若妹妹允我,我便求了阿娘,娶了妹妹,可行?”

    似是一道惊雷,炸在顾观月头上!

    “我哪里做得不对,让阿兄生了这种误会,我改!”不要坏我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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