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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弗用

    赵执信步走出橐驼庙,来到鹤鸣楼畔。正是傍晚,晚霞映照秦淮。鹤鸣楼畔轻歌曼舞依旧,人群密集。随着河灯在晚霞中次第亮起,鹤鸣楼迎来了一天之中最多的客人。

    赵执自小在建康城长大,因是个孤僻喜静的性子,对京郊的山水野林比京中的街巷轩馆熟悉得多,他还从来进去过闻名四境的鹤鸣楼。

    据靳二查来的消息,赵釴联络荆州军出城北上的前一夜,他和荆州刺史包大昭就是在鹤鸣楼的雅间内密谋的。

    赵执想及此,随着人流河灯映照中的人流走进楼中。

    今日的歌舞不在外间的楼台演出,而在内厅。献舞的还是肤白似雪、腰肢曼妙的高昌舞女,但跳的是大晛乐师新谱的曲子。

    莺歌燕舞中,赵执在二楼的雅间独坐,静静地看满楼盈反沸天。楼中迎来送往的有很多不远万里而来的外域面孔。每日有如此多的贵客在楼中一掷千金,鹤鸣楼产业能称得上富可敌国了。

    听说鹤鸣楼有一支比朝廷还庞大的海外商队,但不知是谁人建起了这破天富贵的销金窟,庞大商队远航而至的境外海域,又是什么样子?

    赵执没有寻到鹤鸣楼在声色犬马之外有什么古怪,让赵釴能选在这里密会包大昭,或许只是因为这里人群密集。

    他穿着平民的夏衫坐在楼中,尽管气度不凡,在巨大的楼阙之间却仍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就像他一夕之间由大将军子侄、礼部侍郎被贬谪为庶民,这滔天的风波如今看来已有渐渐平息的迹象。

    恩旨之后,朝廷的监视和拘禁没有加于己身,他应该去向一个人致谢了。

    六月观莲节前夕是谢赓母亲的五十九大寿。

    自谢春被留在会稽老家修葺祖屋,而总管谢富又将妻妾携带入京后,李秾被分派的活计数倍地多了起来,俨然忙成了府里的二总管。

    谢老夫人喜热闹,宴会置办歌舞,一应侍从、食材的采买由谢富问过谢赓敲定,交由李秾去办。李秾早起晚睡,脚不沾地,累得双眼下浮起淡淡的乌青。

    谢富并非铁石心肠的人,有时看到李秾在府中忙碌理事的身影。私下不禁也想,李秾要真是男子,以李秾的天赋,准了他跟随谢泰到钟山求学也未必不行。可惜李秾是女子,他必然不可能让李秾服侍谢泰。

    因宫中陛下在养疾,谢赓并未向多少相熟的朝臣提起母亲的寿宴,因此寿宴请的反而的女眷居多。

    宴毕,一群侯伯夫人陪着谢老夫人听曲。谢赓领着男宾们到后院校场射箭骑马相娱。

    宾客中有不擅武艺而喜好文学的,只能站在场外看热闹,纷纷玩笑来谢赓府上是“无用文之地”。

    谢赓抱拳谢罪:“我乃军旅粗人,只知舞刀弄枪,不擅舞文弄墨,只好扫了各位贵宾的雅兴了,我当自罚三杯。”

    赵执杂在数十位宾客间,本不想说话惹人注意。但看到总管谢富也在,身后正站着一位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猜想这就是谢富的幼子谢泰。

    只见赵执走出人群,说道:“继业兄,你就不要过谦了,舞文弄墨,谢府中人定然不简单。”

    谢赓举着把铁弓转身兴致勃勃地问:“我过谦?我府上全是习武之人,不简单从何来?”

    “不,就是你府上的杂役仆从,都有通晓文墨之人,何况主人。”

    谢赓向宾客们摆手:“谢富总管父子不算,谢总管乃是我府中半个主人,我平日忙于公务,府中大半家务要仰赖于他。”

    赵执环顾:“我说的却不是谢总管父子,而是别人。比如你马厩中那位养马的小厮,好像叫什么李秾,就连他都知道钟山去岁新建弗用学馆,招集四方学士讲学,还知道‘弗用’之名的由来。哦……他此时不在这里……”

    谢赓被勾起了兴趣:“哦?是吗?李秾竟知道‘弗用’之名的由来。”

    赵执躬身行礼:“各位之中定有饱学之士,不知可也知道弗用学馆‘弗用’之名何来?”

    和谢赓来往相熟的朋友多是武人,场中只有大理寺卿和两位御史是文官出身。

    其中一位檀御史是大司马檀麟的同宗,听赵执这么一问,他捋捋胡须说道:“实不相瞒,那弗用学馆去岁初就已经建成,老夫却是最近才知道这‘弗用’之名从何而来。”

    “哦?檀兄不妨跟大家说说。”

    此时站在旁边的谢富却也好奇,行礼道:“檀御史,将军,既是赵郎君说马厩的李秾也知道‘弗用’之名,何不传他来问问?若是他说得不对,也好请檀御史赐教。”

    谢赓笑笑:“好,把李秾叫来。”

    谢府花厅内,各家夫人们聊得很是热闹。李秾正站在花厅后听用,忽然有人来传她到后院。

    李秾匆匆小跑到后院,众人一看,却是一个年纪看起来比谢泰长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

    谢赓看向她:“李秾,赵君刃方才说,你竟知道钟山弗用学馆‘弗用’之名的由来?你且来说说。”

    李秾本以为是传她来侍奉宾客,听到谢赓的话一愣,再看赵执,赵执淡然地站在那里,穿一件广袖长衫,双手负在身后,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李秾心中一凛,躬身向众位宾客行礼:“小人偶在将军书房一册竹简中读得,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①小人猜想,‘弗用’之名该是由此而来,但只是妄猜,并无佐证。”

    大理寺卿听罢一抚掌:“然也!定是来自于此,经这位小友提起,我想起来我也曾读到过此段。”

    那位檀御史捋着胡须,“老夫前日刚从钟山慕名听学而归,‘弗用’之名正是来自于此!”

    谢赓的朋友中多是性情洒脱之人,看李秾虽只是一马厩杂役,却能出口背诵经典,身型纤瘦却神色从容,一时间都并未在意李秾的下人身份,大家说笑起来。

    谢富父子也颇有些惊奇地看着李秾。

    众人中反应最小的反而是谢赓,因为他熟悉李秾在书房苦读的身影。

    李秾偷偷瞄了一眼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赵执,心想赵执是何以得知她能背出这一段的?

    李秾想从赵执的脸上看出答案,但是赵执神色淡然一如平常,视线也并未看她。

    李秾的心里猛地一跳,被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充斥。这是赵执答应她要帮她的那件事。

    赵君刃,还真是一诺千金啊。

    当日晚送走宾客之后,谢富把李秾叫到书房。尚有些讶异地问她:“你是如何知道‘弗用’学馆之名的?”

    李秾老实回答:“确如白天所讲,小人是在谢将军书房竹简中读到。今人常托古言事,我读到那册竹简,就将此段背了下来。”

    谢富惊讶:“你竟能过目成诵?”

    李秾:“小人做不到过目成诵。”

    “哦……”谢富轻舒一口气。

    “但读二三遍,便大概可以记诵了。”

    谢富差点被李秾的半截话呛到。

    他想把幼子谢泰送到钟山求学,引荐给谢赓的朝中友人,为谢泰的仕途铺路,李秾正可帮助谢泰。

    谢富思考半响,对李秾说道:“你若是答应我,绝不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我便答应你,许你做谢泰的伴读,随他前往钟山学馆听学。”

    李秾欣喜,跪在地上郑重地谢富叩了一个头。“李秾答允,李秾叩谢总管。”

    抬起头,谢富看到她眼睛里仿佛高兴得燃起火焰。

    谢富轻叹一口气,但凡谢春谢泰二人在求学一途上有李秾一半的毅力及禀赋,他的眼里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养马的下人。

    谢赓到书房找谢富,看到李秾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一时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谢富刚好向他请示,想让李秾作为谢泰的伴读,服侍谢泰到钟山听学。

    谢富开口,谢赓自然没有驳回的。“正该如此!李秾沉稳好学,让他陪谢泰是最好不过了,你重新到草市,寻一个好的杂役来照顾龙驹即可。”

    谢赓言语之间对谢泰的关爱让谢富感动。

    “是。”

    弗用学馆建在钟山之北,落成于去岁初,是朝廷为延揽颍川大儒荀攸而建的学馆。荀攸还未成行便染疾去世,如今朝廷指派了正令史主持学馆事务,京中著名的学者均在此讲学,一时间名士云集,每日不断有四方学士慕名而来。

    观莲节后,弗用学馆招收新学子三百名入学,李秾结束了住在谢府马厩的日子,随谢泰前往钟山听学。李秾作为陪读的下人,当然不能成为学馆的正式学子,不过只要能每日跟着谢泰,就算坐在檐廊之外,李秾也是欣喜的。

    皇家诸子中,只有祯王皇甫兆玉喜好文学,不擅政务。祯王的王邸就坐落于弗用学馆之西。耳闻祯王殿下偶尔也会光临学馆,每每殿下光临,在座学子无不肃穆,这无疑促进了弗用严谨的学风。

    山间林木蓊郁,飞瀑流霞。李秾每日坐在学子坐席之外的廊柱后听先生讲学,晚间和谢泰共同挑灯夜读,学问长进得飞快。

    她本来只是野川镇小小村姑,因父母只有这一个独女,父亲又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粗通文字。因此在她幼时起便教她识字。李秾粗通文字时在谢府书房中读那些简牍,有时读得一知半解,有时读得不知所云,只能偶尔拿到集市上去请教先生。如今在馆中亲耳听讲经史,尽管连学子坐席都没有一个,但李秾只觉得山间岁月日日难得,过得飞快。

    因祯王殿下好读史,馆中延揽了数位治《左氏春秋》的大儒,李秾每日和谢泰一起听讲记诵,她坐在廊柱后遐想,感到有些惋惜,可惜没有先生讲《太史公书》。

    元庆三十三年秋,白露。

    太初宫中传来大丧之音,元庆帝皇甫及薨逝。

    一切讲学休停七日,诸生在学馆设奠哀悼。

    学馆中诸多受过元庆帝恩遇的名士哭到数次晕厥,李秾小小女子不能共情,她对于元庆帝的想象仅限于梁州兵匪横行生灵涂炭之时那远在天边的朝廷。

    山间飞瀑流霞依旧,远近林木枯黄。

    寒气渐起,大晛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注:①引自《周易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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