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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延贤

    赵执躺在榻上,却睁着眼睛直到半夜仍无法入睡。除却十六岁初入行伍的那半年,狱中三个月是他目前为止过过最痛苦的日子。刑部大牢中便溺冲鼻,鼠蚁遍地,狱卒一声断喝便能决人生死,进了那不见天日的铁牢,谁还管你是不是大将军之子。

    如果不是谢继业的关照,他或许都不能活着见到重九那晚的月亮。

    窗外漏进第一缕晨曦时,赵执翻身从床上起来,窗外桂花树下早有三人立在那里等候。

    “可有人看到你三人的行踪?”

    “郎主放心,无人看到。”

    “我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们,从今日起,跟踪叔父及他身边人的行踪,及时汇报。”

    “是。”

    “有一点需要特别谨慎,也许对叔父行踪感兴趣的不止我,你三人务必小心。”

    天色尚未大明,穿着夜行衣的三个人很快隐没在淡淡的晨曦中。

    赵执派出去的人即几日后回来禀报。

    “郎主,将军这几日去了钟山延贤寺。”

    “延贤寺?那是何所?”

    “延贤寺乃前朝僧人法意所建,在钟山之北,寺小僻静,不是都人常去的寺庙,但香火从前朝延续至今,可见此寺信徒多年不绝。”

    “他去那里干什么?”

    时下大晛佛教正兴,参禅礼佛在建康城中非常流行,上至高门贵族,下至平民商贩,均是佛寺的常客,母亲也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赵执并不奇怪。

    “大将军只在禅寺静坐,并未外出,晚间即回城。”

    赵执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釴也喜好上了参禅礼佛,正沉思,发现低头禀报的靳三欲言又止,不禁生气,“有什么话直说!”

    “每月初七及二十,夫人都会去拜佛,也在延贤寺。”靳三口中的夫人,正是赵执住在别院的母亲慕容氏。

    今日正是初七!赵执“豁”地从软榻上站起来。

    “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夫人,继续跟踪。”

    “是。”靳家三兄弟领命而去。

    怎么会是母亲和叔父都去了延贤寺?真有这样的巧合?赵执在房中踱步许久,想到心头烦乱,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觉得合理的答案。

    慕容氏独居的别院很晚才掌上灯。回城的牛车很慢,车夫将牛车停在门口,婢女刚要掀开帘子请出夫人,转头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连忙先给少郎主行礼。

    轿帘从里面掀开,那是一双不像少女般白净却仍然纤长柔弱的手,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张赵执熟悉的面孔。

    “母亲。”

    赵执走过去,扶住那从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

    “阿执。”她看到赵执,嘴角浮起一个恬淡的笑,在他小时,她总是这样称呼他,直到如今,这称呼仍然未改。

    赵执扶着他进别院,“母亲,怎么今日回城那么晚?”

    慕容氏拍拍他的手背,“许是今日乘的牛脚程慢了。”她的脸上依旧恬淡,未见任何其他表情。

    “你找我有事?”

    赵执不知怎么的,竟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只是担心母亲回城太晚,过来问问。母亲,延贤寺,人多吗?”

    “延贤寺寺小僻静,又在钟山之北,离城较远,都人不甚爱去。”她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巾帕拭手,一边不疾不徐地回答。

    赵执给她斟来一碗热茶,横下心问了一句:“母亲今日在延贤寺,是否还遇到其他人?”

    “其他人?”她诧异地看了赵执一眼,“今日还有谁也去了延贤寺吗?”

    赵执注视着母亲那已经沾上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姣好娴静的面容,难道她没有遇到叔父?遇到了她会讲吗?可是记忆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没有,就是近来参禅礼佛在世家夫人小姐中颇为流行,就随口问问。”

    “那今日我倒是没有遇到熟识的人。”

    赵执看着房内跳动的灯花,一时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近日读书,可有荒废?”

    这是母亲在例行在问他的功课了。赵执回过神来,“回母亲,孩儿在看《孙膑兵法》,未曾荒废。”

    “晨晚练可曾停止?”

    赵执五岁时被叔父赵釴要求习武。建康城内世家子弟受清谈的时风影响,多喜好文学而不尚武,在大晛朝廷,武学于仕途经济作用也不大。赵执年幼时曾多次哭闹抗议,拒绝习武,求到母亲身前,试图躲过那枯燥乏味的晨晚练,没想到母亲在这件事上跟叔父赵釴一般铁石心肠。威逼着赵执十年间风雨无阻习拳练剑。到如今赵执已过弱冠之年,却将这个儿时憎恶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慕容氏房中有一个活泼的婢女云姿,闻言插嘴道:“郎君每日晨昏都在后院习武,风雨无阻,我都听丫头们说了,夫人放心。”

    很快,慕容氏别院的小厨房端来晚食,因为赵执在,食物的分量也多了不少,慕容氏拉赵执一起坐在席间。

    赵执夹了一筷鱼羹,那精心烹制的鱼羹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许是他今晚心里太过烦乱。

    “母亲,你每月常去佛寺,可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做?说给孩儿,孩儿或许可以代劳。”

    慕容氏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上香祈福,佛寺的晨钟暮鼓,让人心里宁静,这件事你如何代劳?对了……”慕容氏看向儿子的衣袍,“你的腿疾,是否已经痊愈了?”那是在刑部大牢关押三个月关出的风湿。

    “孩儿已经无恙,叫母亲但心了。”

    “想来是佛祖听到了我的心声,帮我完成了祈愿,让你身体康健。”

    赵执突然不想再问些下去了,他匆匆下了几筷,借口还有府里的事务要处理,便离开了母亲的别院。

    婢女云姿向慕容氏道:“郎君今日好像对夫人去佛寺的事情格外感兴趣似的。”

    慕容氏面容沉静,对她的话并未在意。晚食毕,便净手焚香,用那笔端正娟秀的小楷,开始抄写佛经。

    婢女云姿自小受慕容氏教导,也能识文断字。她侍立一旁,看夫人写字不禁看得入了神。

    元庆三十一年冬至后,负责建康城护卫巡防的建康都尉谢赓向陛下上书请缨,自愿领兵北上梁州与占据梁州城池的北滦敌寇一战,元庆帝以建康不可一日无护卫,驳回其请求。大将军赵釴久病,谢赓脱不开身,朝廷还需要再商议新的领兵人选。

    赵执仍然负责太庙监工,这是陛下钦点交付给他的事,没个一年半载完成不了。下值后,赵执赶到宣阳门谢赓的巡防营值所,却被手下将士告知谢大人今日休沐,赵执改换骑马往谢府赶去。

    谢府家人很熟悉赵执,赵执与谢赓是军中同袍,二人虽然在朝中事务上联系不多,私下里却是彼此走得最近的好友。因此家人将赵执带到马厩外,就行了个礼离开了,让赵执自行去找谢赓。

    赵执走进马厩别院,一时没有看到谢赓的人,马厩只有一位正在刷马的小厮,那小厮个子不高,不得不站在马凳上,再伸手去把住龙驹的脖子,只用右手持刷,以保持平衡。

    那人身体微微弯曲,那袍子下的腰背,怎么会如此细瘦?简直像是女人的腰了,赵执站在原地看得眉头皱了起来。大将军府养马的都是赵釴手下的军士,这些军士无不五大三粗,才能拉得住烈马,这弱不禁风的小厮上回被龙驹绊倒在演武场,竟还让他留在马厩继续干活。

    刷马是总管谢府交代的,这匹龙驹通体棕红,因此要及时去除身上的杂质。

    李秾刷完马,将马刷收起。只见她走到院子东面的墙角,将一块废弃裂开的拴马石使劲抱了起来,抱到西边墙角放下,稍歇之后,又将石块抱了回去。

    如此一来一回,李秾已气喘不止。

    赵执站在廊柱后,一时间看不懂她在干什么。

    正在这时,谢赓拿着一副鞍鞯从身后走来,他问:“你搬那石头做什么?”问的正是院中的李秾,原来他也看见她搬石头了。

    李秾听到问话,连忙转身给谢赓行礼。见到来人是两个,突然想起自己做噩梦时那人说自己无用的话。

    “回将军,小人在练力气。府医告诉小人,可以用搬重物的方法练臂力和,和心肺。”李秾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犹自喘息不已,那石块对她来说算是重物了。

    她低着头,准备着被人嘲笑,但说完后并未听到预料中的嗤笑声,不由得好奇地抬起头来。发现赵执和谢赓两个人都没有嘲笑她的神色,便心里一松。

    谢赓哈哈一笑,问到:“这是府医告诉你的?”

    李秾低着头:“是。”

    入冬之后李秾的喘疾发作过一次,府医给她诊断之后,告诉她治病以健体为先,体健则邪气不侵,李秾便向府医讨教了这个健体的法子,自行在院子里搬了几天石头。

    赵执看那石头,目光并未看李秾,向身边的赵赓说道:“你我在长熇军中时,大家也常常比试谁最能搬石头,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谢赓又看着犹自轻喘的李秾,“你想强身健体,何不拜个师傅练武?上次的事……唔,上次的事不怪你,这龙驹发起性子来,我都未必拉得住,你被它拖倒在地,不怪你。”

    李秾呆呆地想,谢赓连对待下人都如此宽厚,怪不得谢府人人敬重他。可是他当着挚友的面宽慰一个下人,相当于驳回了挚友的话,赵执不会怨怼他吗?

    可看向赵执,好像也并未在意,他帮谢赓从马厩中牵出龙驹,两个人合作,给龙驹佩戴谢赓新拿来的鞍鞯。

    “我来是想问问你,北滦占我梁州的事,你如何看?”

    李秾在旁边听着,他们竟是在讨论她家乡被北寇占领的事情。朝堂之事到马厩来议论,竟也不避讳李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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