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居然韩继知道，陆昭昭却不知！但想想看……似乎也不奇怪。秦令雪那脾性，当初拜师礼都敷衍敷衍过去了，想不起讲这许多很正常；温影承也或许没想起这事，毕竟陆昭昭既然去过讲道堂，这种事本该由那边的人提一嘴的。

    结果，讲道堂的人或许也认为，弟子们的师长会教导，也没多说，至少陆昭昭听到的只是“前辈留言”，哪知道这位前辈，是成仙后才传讯回来的呢！

    但韩继知道……就也不奇怪。他的师长都还挺靠谱的，且他们行道峰，可以说是整个宗门里头，爱宗气氛最浓厚的……

    ……毕竟都是实战派。到了战时，是第一批为宗门抛头颅洒热血之人，自然更注重这方面的教育。

    她就好奇追问：“讲讲，讲讲？”

    “这……我知道得也不多啦。只知道是飞升的栖云祖师于数万年前跨界所传。”韩继尴尬地挠挠头：“就传了这么一句话，好像是当时直接浮现在咱们供奉堂祖师牌位前的……所幸被巡逻之人看到记下，自此便挂在讲道堂内了。”

    他又想了想：“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有前辈传回消息……在更早的时候，应该还有，但那就太早，没有记载，只是师尊提过一嘴。”

    陆昭昭好奇：“多早？”

    “就……上古时代断代之后……吧。”

    韩继了解得也不多，陆昭昭就没继续追问，倒是飞了信去问温影承和玉怜香。又在飞舟上乱窜，逮着朋友们问了一通，发现这种前辈传讯之事，并非天衍宗独有，至少杏林谷也有同样的事发生过，且也是历史很久了。

    苏栗衡也顺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尽管在我们看来，已过去数万年、数十万年之久……”

    他斟酌道：“可修仙，本就无岁月。即使在此界，大能闭关也是会有百年千年的。我听闻【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兴许只是我们以为过了很久，对前辈们而言，不过数日罢了。”

    “且二界并不相通，纵是此界，进了秘境也难与外人通，事关仙凡二界，说不好有无天机透露之嫌，自然更难以往来通讯。”

    这……也是。时间流速，加上联络困难，还有天道审核……没有消息也就正常了。陆昭昭想想，把心里头的一点怀疑按下去了：“原来如此。”

    但她又开始好奇，各宗门前辈的传讯内容，便又蹦着，要去问巫岐。但还没到驾驶室，巫岐自己就来了。

    “我们快到目的地了。”他说。

    -

    这次行程，真可以说挺短，才不过一日时间。但陆昭昭的飞舟此次马力全开，这距离也说不上很远，也就不意外了。

    他们并没有在镇中降落。

    “这镇子很小，跟外界又不太通，不好停飞舟的……”

    巫岐解释道：“我们先停附近空地，再走过去。”

    他们把飞舟降落，并未发出太大动静。因着高空航行的不确定性，陆昭昭的飞舟本就有隐蔽模式，一路也是如此飞来，并未遇上什么波折。

    然后便是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

    说是山路，起初并不见路；劈荆砍棘了一阵子，才见到勉强称得上“小路”的景象。而一路走去，终于是越发开阔，远远地能够瞧见农田，与尚算宽敞的黄土路。

    不算很平整，但还能走。此时日头渐落了，田里已不见人影，袅袅炊烟从林立的建筑中升起，正是一副烟火景象。

    陆昭昭注意到了路旁的石碑。

    “这是……？”

    “村志，村牌石，刻地名的，许多地方叫法不同。”巫岐道：“这上头写的不是如今通用的文字，想来有些历史了……这三个字，是【十影镇】。”

    “十影镇……”

    陆昭昭念了一遍：“有什么来历吗？”

    “这还真有点说头。”巫岐笑道：“你们都注意到，这里是西牛贺洲极西北处，也就是说……它是整个修仙界的极西处。”

    “所以？”

    “这世间啊，总讲究物极必反，阳极必生阴，极西则生东。”

    巫岐道：“蓬莱之东，岱舆之山，上有扶桑之树，树高万丈。树颠有天鸡，为巢于上*。传闻上古之时，极东有扶桑之树，上头栖息着十只金乌，彼此轮替作为大日，由羲和大神驾车，每日东升西落，便有天时。”

    他伸出手，指向东方；又划过弧线，落在西处。

    “然有一日，十只金乌调皮作乱，一同升空，大地龟裂，死难无数。便有大能【羿】举弓射日，连射九日，只余一日，仓皇而逃。”

    他指了指落日，又收回手，指了指脚下。

    “而在十影镇的传说中，此处临近虞渊，正能在落日之时得见金乌之影。传闻，在九日陨落的那一日，唯一剩下的那只金乌悲泣着飞向虞渊，自极西回归扶桑；当它途径此地时，村人得见十团光影呼啸而过，正是那一只金乌与他九个兄弟姐妹的灵魄。因此奇景，此地便自此名为【十影村】，如今，便是【十影镇】。”

    “不过，也只是传说罢了。”他摊摊手：“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我个人觉得，还挺有趣的。”

    陆昭昭也这么觉得。这些神话故事，总是有一些自己的魔力在。她抬头看落日，即使心里明知它是个星球，却也好像可以想象得出，那金乌飞过的光景。

    想象得出，仅剩的那只金乌，背负着九个兄弟姐妹的灵魄，自这十影古村的上空呼啸而过。空中所投下的巨大的影子，深深地震撼了村民们的心。

    “走吧。”巫岐道：“我们还要找地方落脚。”

    他带着众人，向镇中走去。陆昭昭打量着身周的一切，感到一阵陌生。

    这是一个……

    和她印象之中，截然不同的古代村镇。

    在她的印象里，去过的古城、古镇，整体而言，都还算是十分整洁、美丽的。但眼前的镇子，尽管还没有拾荒客营地那么……抽象，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优美。这应当不是单纯的建筑风格或审美问题，而很朴素的是因为一个原因——

    穷。

    从脚下的道路，到建筑的材料，乃至镇民的穿着，都毫无置疑地体现了这一点。分明是个镇子，但连像样的石板路也没有，也并不见很多商铺，即使在夕阳所镀的一层暖色光芒里，也几乎从每个角落透出捉襟见肘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陆昭昭一行人已经打扮得非常朴素，但仍显得极为格格不入。当他们干净的鞋子踩在铺满尘土、凹凸不平的地面，当他们的目光，与镇人黝黑、干枯的面庞交错。

    面对他们这些陌生人，交错的镇人均表现出了警惕和少许的麻木；但当看到领头的巫岐，这种警惕又放松了些许，也有一些人，会对着他点一点头，说些叽里咕噜的话。

    ——说叽里咕噜，是因为陆昭昭听不懂。很显然，这里流行的是本地方言。

    “别担心……他们跟我们问好呢。这地方不常有外人，尤其是修士，西牛贺洲……你们也知道的，有警惕心是好事。”

    巫岐跟他们解释道：“这里的人都说方言，会说通用语的不多，但大致都能听懂。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沟通的，找我就行，我姑且还算是……学了那么一两句。”

    大家都点点头。陆昭昭还在看。她注意到，路边蹲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她本想会心一笑，直到注意到那孩子蹲着到底在干嘛——

    嗯……

    ……姑且用拉臭臭来形容。

    小孩蹲在路边，旁若无人地解决了五谷轮回的问题，屁股也没擦，被一旁的女人骂骂咧咧捞了起来，留下一坨不明物体。

    陆昭昭：“……”

    何樱敏拉了她一下：“走路小心些。地上很多脏东西的。”

    确实。但她之前以为都是牛粪马粪……嗯……好吧，也不意外。

    陆昭昭木着脸：“我能接受。”

    随地大小便嘛……也正常的。就算在现代，上数几十年，大家文明意识还没上去的时候，又或者就是当代，无人的角落或野外，也是很常见的事；修仙界就更没什么这方面的教育了，也就在城里还有人管管，这些小地方……自然没人会讲究这些。

    根本没那个卫生和文明意识，也不必苛责人家。她在炼心幻境里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景象……只能说，确实有些东西，是时代、认知所限，还有些东西……

    是条件所限。

    更多的时候，是三者皆有。此地究竟如何，她初来乍到，不宜评判。倒是巫岐有点尴尬：“此地民风颇为古朴……”

    陆昭昭摇摇头：“这没什么。”

    她绝非见识短浅之人——事实上，自从第一次家庭自驾游去西藏，见识过著名的粪便排排队旱厕（部分旱厕无人管理，粪便冻结溢出，后来者只能在旁边解决，逐渐堆成一排排/一圈圈）之后，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她了……

    看淡红尘.jpg

    最多是有点感慨……

    【神都风行，你真的着魔了！】

    在这点上也要做得如此真实……真是……真是……

    一言难尽。姑且给个好评吧。

    她恢复了平常心。有些意外的只是，朋友们都显得很平静。除了孟锦迎和她一样有一丝的情绪波动，其他人都显出一副司空见惯了的样子。

    叫陆昭昭心里头还是有那么点小小的挫败……

    ……感觉自己怪没见识的。

    思考的时候，巫岐已停下了，跟几位本地人叽叽咕咕了一阵子，随后迦境也赶了过来，双手合十，同众人行了礼。

    “阿弥陀佛，诸位道友，许久不见。”

    他看了看巫岐，便道：“住处我已备好，虽然有些简陋，望诸位莫要介意。”

    客随主便，自然无人介意。巫岐眼看着要和本地人讨论些什么东西，便叫几人跟迦境先走，迦境又领着几人转了弯，向另一条路行去。

    孟锦迎时刻注意着四周，护在陆昭昭身旁，生怕谁把她拐卖了似的。不过这个情态，若非眼前的是佛子，孟锦迎少不得要被害妄想症一下，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但既然是佛子，那没事了，只是基础的戒备还是要有。当然，她也实在很有点好奇：“说起来，你们在这儿干嘛的？做天道盟的任务？”

    不然，她真想不出这俩人能在这里做什么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见什么资源，灵气也贫瘠得可以……也就只有天道盟的任务，才能让修士们愿意来一趟，清理一下附近的异兽，挣点花销了。

    ……不。就看这里如此偏僻，这种任务有没有得赚，都不好说。

    她狐疑地看过去，迦境只是很平静地回道：

    “不是任务。我们只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比如……清理异兽？”

    “那只是一部分。”

    迦境道：“道友若在这里待上几日，用心去看，总会发现能做的事的。”

    而陆昭昭听着，心里头已经逐渐有了一个答案。只她还没去证实这个猜想，便又注意到了什么。

    “那边……”

    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挂着白灯笼的人家：“……是有丧事吗？”

    古时家中有人过世，难免要挂孝帘，以告知旁人家中举丧，还有诸多相关风俗，各地不同。迦境闻言顿了顿，微微颔首：“近日镇中有人过世。”

    他说：“这几日停灵，小僧也需帮忙做做法事。若夜间听到出殡、哭丧之声，莫要介意。”

    说着，又念了几句佛经，大意便是希望逝者安息。大家也都默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人总有生老病死。

    只是很莫名的，心头多了一点沉甸甸的东西。说重，也不是很重，自然也不是什么避讳、嫌恶的情绪，只是……灰蒙蒙的，像忽然意识到：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都有人在受苦的世界。】

    气氛越发显得沉闷了。

    陆昭昭也不说话，就逐渐没人说话。他们到了落脚地，确实不算很好的环境。这个镇子里竟是没有客栈的，连迦境自己都是客居别人家，他给众人找的住处自然也是借宿，好在本地有一家姓吕的富户颇为慷慨，匀了不少房间出来，也并不要收什么报酬。

    不过这富户家房间也不够，便有几人又住去了其他地方。好在彼此之间离得还不算很远，不如说……

    这镇子本来就不大。

    “这环境……其实比我想得还好些。”

    到了房间，谢过了带路的侍女，陆昭昭环顾四周，发出了如此感慨。尽管才进镇时，确实被此地的简朴震撼了一下；不过走到镇中心就发现，这果然还是个镇子而不是村庄，繁华地段还是很象样的，虽然……也不乏随地大小便……

    而这富贵人家，在这种小地方，竟也算很“富丽堂皇”了。几进几出的大院儿，极其豪奢，还有下人服侍，过得可以说是相当滋润。

    吕富户夫妻二人，也与他们打了照面，很热情地邀请众人安置好后，一同吃个便饭——

    看得出，他们的谈吐都还不错。比起只会说方言的其他人，他们还是会通用语的。

    孟锦迎则道：“还算整洁。”

    她们三个女孩子带俩宝?梦，住一个院子里，这会儿都能看见彼此。身为修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便只是看了看，用除尘术又简单清理一遍。

    孟锦迎则检查了一下院墙，确认道路与安全。才回身来，小声问陆昭昭：

    “你要是想走，我们随时能走。”

    “啊？”

    陆昭昭愣了下，才意识到，孟锦迎这是怕她没法适应如此……朴素的环境。登时哭笑不得：“这才哪跟哪儿……野外都住得，镇子里总比野外好多了。”

    她说：“你们要是不习惯，或想走什么的，也别憋着，都跟我说。不过，我觉得……”

    她顿了顿。

    “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或许，会有些之前任何地方，都没有过的收获，也说不定呢。”

    -

    来到十影镇的第一日。

    晚饭姑且算是宾主尽欢。菜色对于一处边陲小镇而言，已经很是奢华，全然一派“设酒杀鸡做食”的场景。众人也很给面子地吃了两口，但也托巫岐转告，修行之人不食五谷，此后不必再操劳。

    巫岐便笑着同他们私下说：“这点我自然讲过，其实你们就是拒绝了也无妨。不过此地许久没出过修士了，凡人么……总觉得面对修士，得更毕恭毕敬一些的，这拦也拦不住……若是不叫他们请一顿饭，之后会供奉什么，可不好说。”

    这还是第一次，陆昭昭感受到对于凡人而言，修士是怎样的“高等存在”：“怪不得……看他们都毕恭毕敬的。”

    吕富户二人，席间连主位都不敢坐，还是巫岐劝说坐下的。也不敢自己先动筷，分明是主人家，却显得谦卑得可以。

    叫陆昭昭很心酸：“我从前不觉得凡人与修士有什么不平等。”

    “你在宗门，在城中，所见到底是很有限的。”巫岐道：“可就算在那些地方，凡人也总会自认低修士一等，也有不少修士，就算再尊重凡人，乃至自己便是凡人家庭出身，骨子里却也还是自认高人一等的。”

    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弱肉强食。修士比凡人强，这是不争的事实。”

    陆昭昭不吭声。想了想现代的热武器，觉得【修士比凡人强】未必是个真理。

    巫岐又道：“但就是修士彼此之间，或凡人彼此之间，也有阶级。如宗门弟子与散修，大能与低阶修士，如富户与佃农，平民与乞丐……”

    他叹：“这世上，或许没有真正的平等罢。”

    陆昭昭点点头，又摇摇头：“绝对的平等或许不存在。可相对的平等，理应存在。”

    “它或许现在还不在这个世界上。”她说：“可总有一天，它会来的。你们……”

    她看向巫岐。

    “……你们在这里做的事，不也是希望，这一天可以到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