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姨坐在房内，离百花宴已过八个时辰，就在这不长不短的八个时辰里，发生了红船开业以来八个月也未发生过的大事。

    方才姑娘们的对话她全部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毕竟还年轻，所思所想皆是些不痛不痒的表象。无论是洛南首富王柄洲的死还是后来掣电堂堂主西门光被“无双三杰”的殷少钦所杀，这都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打死她也不相信李青囊会做下毒杀人的事，青儿这个人表面上虽与大家不和，其实内心并非什么有十恶不赦的坏。外头传言含笑是她下毒害的，但是那件事情，说起来也是个莫大的误会。

    原来，当年祝含笑一直是孔二姨暗中悉心栽培的对象。虽然她当时的排名并不靠前，但是阅人无数的孔二姨准备秘密训练她，还专门请了陌兰兮教她琴艺。只可惜她心气儿高，学艺时又马虎偷懒，便被孔二姨罚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偏巧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含笑的双膝是被寒天冰雪冻麻的。而李青囊送含笑夹竹桃绒毯，也是出自一片好心，因为此花有镇痛化淤的功效，不巧的是祝含笑体质太弱，根本经不住这个。

    孔二姨想着想着又觉得心中有愧，之所以没有将真相讲给姑娘们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人呢，谁还没有一点私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个女儿们，个个都是些可怜人。有的曾是豪门二房，被妒妇使坏卖到红船；有的卖身葬父，被龟公买了送进船来。但凡人生可以选择，谁又愿意来这风月场所陪酒卖笑。

    但是红船毕竟也不是个大杂院，不是什么人说来就能来的。就说那个怜衣吧，当初第一眼见她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虽然后来她一再解释说身上那件真丝罗衫是她原来的小姐打赏的，可是孔二姨仍然相信她自认阅人无数的直觉———怜衣，这丫头不简单！

    从她进船，和思思她们一起学习如何伺候小姐，再到她经过女红、理容、制香、厨艺等层层考核选拔做了宋凝烟的侍女，孔二姨一直密切关注着她。

    她真是个好姑娘！只是红船这地方太复杂了，但愿有朝一日她能熬出头吧。孔二姨也只能这样想，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有钱才能使鬼推磨，昨晚出的事还不知要花掉多少银子才能恢复如初呢。

    正想着，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谁？”孔二姨惊道，最近她变得有些疑神疑鬼。

    “是我，琼霜。”

    “哦，琼儿啊……”孔二姨起身去开门，正想找她呢，她自己来了！

    只见步琼霜一身水绿，随意地梳了个发髻，钗亸鬓松，想来她也没有心思打扮。“二姨，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二姨是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说无妨！”

    “我觉得凝烟身边的那个丫头有问题。”

    “你是说怜衣？”孔二姨想了想，“她不是被定风堂的柳柒风带走了么？”

    “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啊，二姨你想，堂堂银月宫座下四大堂之一的堂主，只身到我们红船也不带一个随从，不为‘百花榜’上的人，带走的却是个丫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昨晚那个状况，烟儿和青儿都被当成疑犯，怜衣又当众被人羞辱，我想他可能只是仗义出手。对了，琼儿，西门光真是被殷少钦杀的？你可是亲眼所见？”

    “倒也不是，当时我正在内阁更衣，西门公子就在外面坐着喝茶，我刚换好衣服就听到外面茶瓯落地的声音，出去一看他就躺在地上了，胸口上插着殷少钦的“风流刀”，十有八九就是他杀的。”

    “琼儿啊，不是二姨说你，你在红船这么长时间了，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你有见过杀人凶手还会在原地逗留的吗？况且，以殷少钦的功夫，根本就动不了西门光！”

    “二姨，你的意思是…凶手另有其人？”

    “不仅如此，我觉得这件事和王柄洲的死也有联系。”

    “可是王柄洲不是李青囊杀……”步琼霜刚想说下去，就发现孔二姨的脸色变了，“……凝烟都被放回来了，听她说，李青囊还在刑部听候发落呢。”

    “那思思呢？”

    “也回来了，听说李青囊一个人把所有罪都认了。思思觉得自己连累了红船没有脸来见大家和二姨你，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里。”

    好好的一个“百花宴”，现在弄得……孔二姨真是有冤无处诉，陌兰兮和独孤暄妍也算是有情有义，不收酬金，大抵是看在当年的情份上。这年头，不看重金钱名利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少了。

    “二姨，西门公子死了，我的排名会不会下降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的排名！”

    “可…可是……”

    “琼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孔二姨原本就心烦意乱，步琼霜又没眼力劲地来个火上浇油，怎么叫她不怒火中烧，“你…给滚我出去！出去！”

    “好，我走。琼儿本就不是什么‘天下无双’，我才是二姨女儿中最没用的一个。宋凝烟不能上台二姨可以为了保住她的名气找个冒牌货代替，李青囊这个杀人凶手二姨也可以包庇，甚至一无是处的虞思思，你都有心问她关心她。可是我呢，如果没有西门光给红船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而我又侥幸被他看上，二姨你恐怕根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吧。我跟二姨说怜衣的不是，二姨一定认为我是在污蔑她，坦白说，我是很担心她回来以后会取代我的位子。但是，不管二姨你信与不信，那个怜衣她绝对是个祸害，二姨是想要一个祸害待在红船兴风作浪还是留着我这样一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二姨心里恐怕已经在掂量了……”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步琼霜的脸上，像是在提醒她“闭嘴！”“闭嘴！”

    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是孔二姨。

    琼霜，你真的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啊，这么多女儿中，我最舍不得打的就是你！可是孔二姨并没有说给她听，她宁愿步琼霜永远误会自己是个眼中只有金钱没有感情的人，也不想在此刻继续唱出母慈女孝的戏码。她多么希望步琼霜能够理解自己——凝烟，花了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回来后宁可与姐妹们说话，也不曾想着来关心一下她这个“损失惨重”的娘。同甘容易共苦难，看来，要重新考虑一下凝烟在自己心中的位子了。

    “二姨，琼儿知错了，二姨对琼儿的好，琼儿永远牢记于心。琼儿永远不忘二姨当年收留之恩，若不是您，我也没有钱给父亲下葬……”看到孔二姨哭花了脸，步琼霜也跟着哭了起来，她很合时机地走到了孔二姨跟前，似乎同时也走近了她的心。至少在此刻，她们依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亲生母女。

    只是她们不知道，宋凝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粥，站在门外。

    是的，此刻那扇门隔断了很多东西。就连后来宋凝烟因此出走，孔二姨都一直认为她是因为被人抢了台柱的位子负气而去。

    冬天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天空中飘起了梨花般的白雪。

    当天地间变成一片雪白，是否所有的邪恶与丑陋都会被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