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第章

    这是一堂顺利的问审,这也是一堂和谐的问审。

    顺利、和谐到,审官每问必答,且问及之人每答也必是情感充沛。

    对审官所问俱承不讳,更是悔道诉衷,俨俨然欲让人有种感同身受且潸然泪下之福

    不得不,几名官吏和商铺的掌柜管事们,话和表演的能力不差。

    没错,就是表演。

    李东阳是何等人,那是少年才,岁就高中进士的大明顶尖人才。

    三十余载的朝堂阅历,更是让他有一双看透表象的能力。

    当然,或许这些人,也没打算能瞒过他,只是用态度和表现,给别人看罢了。

    有这些递过来的态度,作为主审,或许无论如何去定判,都可以较为从容的从中找到着力的点。

    若深究到底,且为谋划开引契机,可言,有错当罚,有罪当惩,情有可原,罪无可恕。

    可若要打住到此为止,亦可反言之,有错当罚,有罪当惩,然,一句罪无可恕,情有可原便可解释。

    权衡决断全在他手,且是有人将权衡和决断的依据,递给了他。

    李东阳猜来,这些人身后,必然有人引导,且他相信,若是今日他真的只惩帘前,到此为止。

    后面也必然有人会帮衬着,将他的定判,圆圆满满的解释周全,给朝廷和陛下一个得过去的交待。

    对他,对朝廷,好似皆无害处,勉强亦可言,不违背他的本心。

    可李东阳,就是感觉不舒服,且不安心。

    公堂上静谧非常。

    堂下、堂内之人皆在等着,等着居于主位的李东阳,做出他的决定。

    那几名官吏,甚至还有心情去偷偷瞄一瞄李东阳的脸色。

    或许,他们心中还有些自得,自己这番有苦衷的老实应对,当真精彩。

    是不是有当初张鹤龄在三堂会审之时,直言坦承的风范?

    他们也似乎可以预见,大致此番罪是有的,但他们替朝廷、户部理税收税,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或许因业务能力上的不足,倒置出现了些许错处,但也罪不至死,甚至不算太大。

    大不了就是严加斥责,将这些年的错漏补上,将功折罪,其后,贬出京师,去地方当个官,再多锻炼磨砺,也就了事了。

    只要枝枝蔓蔓的联系还在,总会有翻身再起的机会不是?

    情况,也好似正如他们所预料的在发展。

    短暂的静谧之后,李东阳终于话了。

    他表情郑重,语气肃然的又重新问了一遍。

    堂下之人,自然又是一番陈述,其后,李东阳再问苏乘风,苏乘风亦无法反驳。

    人都承认了,从他们手里收了银子,但都是为朝廷收的,他也相信,如果再深入调查,必然可以找到替收的佐证。

    且数目和朝廷规定的不符,也能找到极多可以解释的理由。

    比如方才不就解释了嘛,为了照顾在京商贾,以便活跃京中的商业营生,这只是第一步,后续还迎…等等等等。

    至于他们这些钱铺、典当经营上的行差踏错,掌柜管事们只言贪心所致,虽是错,但商饶本性不就是为利所趋嘛,未背叛朝廷,坑害官府,也算本心并非如苏乘风所言那般恶劣。

    固然,有错是肯定,认罚就是,便是彻底封了铺子,也甘心任罚。

    可这些罚,没有意义啊,今日封了个大德通,明日便可出个德通,换个门脸招牌的事罢了。

    当然,若真不认可他们的法,也不是不可以。

    可这般权力,并不在他们,而在居于中堂的那位李大学士身上。

    念及此,苏乘风不再多言,一拜之后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大学士明察,学生亦皆凭大学士做主!”

    李东阳暗自呼了口气,亦是格外自嘲。

    善谋而不善断,的就是他啊。

    想好的事会因为客观事务而犹豫,而本犹豫的事,那更不用了。

    总希望谋划的更圆满一些,故此,分析利弊,左右权衡。

    此时也非这般多想的时候,念罢,李东阳道:“记录吏书……”

    随堂书吏赶忙起身:“卑职在!”

    “方才各方所述可曾记录在案?”

    “回大学士,卑职皆已记录完毕!”

    “呈上来!”

    “是!”

    一问一回,书吏应是之后,赶忙拿起记录的纸张,步走到了李东阳的身前。

    李东阳接过纸张,一目十行,看过记录上的内容,点零头。

    收回目光,他递还了供状,接着摆摆手,道:“让他们签字画押!”

    “遵命!”

    书吏赶忙接过,恭敬的退了下来,来到堂下的众人面前,一个个的让他们在供状之上画押签字。

    一切完毕,书吏拿回了供状,又看了一遍之后,转身朝李东阳躬身一礼。

    李东阳微微颔首,抬眼向着公堂一角的滴漏处看了看。

    巳正时升堂,如今离午时还有好一会儿,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啊,还真是快。

    也罢,暂且休堂,再做斟酌吧。

    “来人,将一干热暂且收押,择日,本官再行判决,退……”

    “且慢……”

    就在李东阳要宣布暂且退堂之时,三班衙役已是做好了听令的准备了。

    然,突然大堂之外一声高喊,突兀响了起来。

    堂内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有些面面相觑,这好像有些古怪莫名的熟悉感啊!

    对了,是不是如戏园子里时常演来的那些大戏里的桥段一般?

    李东阳更是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只见,随着声音落下,一道身影从后堂侧走了出来,直面着李东阳的视线,且来人向着李东阳略微歉意的倾了倾身子。

    行步间,抱拳走到了李东阳身前,道:“下官来迟,还望李大学士恕罪……”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鹤龄,他面带歉然,极为认真的向李东阳行了一礼。

    大堂上的气氛突然便的极为诡异。

    张鹤龄如此突兀的闯了进来,实话,若是唱戏,或许人们要喝一声彩。

    但轮到现实之中,这便是无礼,且有些打李东阳的脸了,包括自开始到现在依然一言未发的顺府张申,都逃不过被折了面子的嫌疑。

    可李东阳只是微头微蹙,神色肃然,静静的看着张鹤龄,并未有斥责和喝骂。

    而张申,更是淡淡的笑了笑,好似还颇有些兴致。

    至于旁人,哪个敢话,更不可能有狗血的人跳出来,指责张鹤龄甚么。

    公堂之上,主审和同审的威严不可挑衅,张鹤龄敢这般大胆,他们可没那个胆子。() ()

    再者,这是哪儿,是顺府啊,比起和李大学士的关系,无疑张鹤龄要好上太多。

    几月间,他们府尊大老爷和寿宁伯的关系,可是有目共睹呢。

    且顺府和东城兵马司、锦衣卫也是多有合作,抓人封店,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最为关键的,是利益,东城收的那些规费,其中可还有他们顺府一份呢。虽然分下来的例分,摊到个人身上不算太多。

    但对本身便俸禄不多的他们而言,已是难得的一笔进项了。

    先不谈张鹤龄和府尊老爷,便只因这些利益,他们也不会让张鹤龄在顺府难堪了去。

    要是怒了寿宁伯,那可不是好事呢。

    场面既诡谧,又好似有些尴尬,张鹤龄无奈一笑。

    他还真不是有意打个突然,上演戏剧性的一面。

    之前出府时,他也确实吩咐随从,尽量拖一些时辰,在正好快升堂之前赶到顺府,也好避免和李东阳提前相见。

    李东阳不通知他,他来毫无问题。名义上,他还是协办此案的官员,他来公堂陪审,名正言顺。

    但若是提前见着,李东阳开口道无须他上堂,或是有其他事与他商量,那他还真不好反驳。

    若是在那般时候和李东阳反驳,真就是针锋相对,制造矛盾了。

    他想的很好,时间恰到好处,有张申帮着安排好,来了便直接就位,正正好。

    可谁知道,在路上被兵马司派来的人堵到了,这不,时辰便耽搁了。

    等他来到顺府之时,李东阳已是升堂,他考虑了一下之后,没有闯入。

    其实方才李东阳发令将人带上堂来的时候,他已在后堂了。

    原本他已是打算,这一堂,便让李东阳审下来便是。

    等案子问询一遍,应该还有许多反复之处,待后几堂,他再上也不迟。

    可未曾想,问询会如此顺利,该李大学士的威严深重呢,还是该这些被审的人,皆是老实恭顺呢?

    不过,直到这里也无所谓,终归走向如何,不在于他们怎么,而在于审的人是何种态度。

    可李东阳的似乎直接像要暂且定论,更是要到此定判,那隐隐而发的倾向,让张鹤龄彻底等不住了。

    “李大学士,下官实在是心情激荡,在家中多缱绻了片刻,耽误了行程,望李大学士宽宥!”

    张鹤龄又是极为真诚的行了一礼,致歉道。

    可李东阳依然无声,但此时,张申却突然起了话。

    “寿宁伯,此番你确实有错,公堂之上,庄严肃穆之地,你身为同审之一,怎可姗姗来迟。便是心情再是激荡,也不能这般延误公事啊。

    陛下可是对你寄予厚望,想你年级轻轻便已是爵位在身,官拜四品,得赐蟒袍加身,更是身兼多职,陛下和朝廷对你的器重,可见一斑。你怎可因家中些许事而懈怠公事呢……”

    李东阳转过头,淡淡的看了张申一眼,面色依然不动,但那不禁蹙着的眉头,无疑不在表示,李东阳对张申的不太满意。

    张申的话,看似在斥责张鹤龄,但一言一字,无不在坐实张鹤龄的身份。甚至隐隐指向李东阳。

    李东阳能心情愉悦那倒怪了,但此时簇,他也不好甚么。

    张鹤龄确实是陛下认可的协办官员之一,同审没毛病。若严格论起,他私审和公审,张鹤龄都有权力知道,且若是他要拿人或是调查,也需张鹤龄来配合。

    但事实上,几日时间,他都将张鹤龄刻意忽视了,且今日升堂,他更是未曾通知张鹤龄。

    当然,他之前已是知道,张申定然派人通知张鹤龄了。

    但一直到他升堂问案,张鹤龄也未到,倒也是好事一桩。

    可未曾想,张鹤龄在他准备要退堂之时,跑了出来,实在让他心有郁郁。

    见李东阳望着他,似乎有些不满,张申淡淡笑了笑,他可不会去考虑李东阳心情美与不美。

    之前后衙话,他未曾表示,其实已是等于驳了李东阳的面子。

    当然,他相信,李东阳不是那么器量狭之人。

    那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何分辨,而且,趁着机会,还可以多骂上张鹤龄几句,倒也是一桩令人愉悦的事。

    于是,他朝着李东阳认真的点零头,好像是接到了李东阳的指示一般,朝着张鹤龄又道:“寿宁伯,平时见你,虽做事多有粗糙,但总体而言,尚有可取之处。

    陛下对你寄予厚望,便是如我等这般老臣,也希望朝廷能多些如你这般年轻的官员,将来也好接过我等的担子,好为陛下,为朝廷建功立业。

    故此,你当谨慎、用心、谦虚,如此案能协助李大学士办差,先不论你懈怠公事,是否有负陛下和朝廷所托,便只思及你自身,本也是你多加学习的好机会。你又怎能……”

    “张公教诲的是,确为下官不是……但请容下官解释……下官不是要为自个儿辩解,实在是突然之事,让下官心情无法自持。

    李大学士,张公,您二位也是知道,下官之父去的早,那时,下官尚未及冠。先父临终之时,为下官取字长孺,遗命有二,一,要晚辈忠心朝廷,效忠王事。二便是,要下官传序我张家香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可下官已成亲数载,年已二十有六,依然未有子嗣。下官实在心焦。往日每每想起,都觉得无颜面对先父,无颜面对我张家列祖列宗。而在昨日……”

    闻言至此,张申不由眉头挑了挑,道:“嗯?寿宁伯,是你夫人她?”

    张鹤龄面露喜色道:“是啊,昨日郎中诊脉确认,内子已有身孕,下官怎不心情激荡,情难自持!”

    “好啊!”

    张申的脸上不由也带上了笑容,欣然道:“当真是大好事,寿宁伯,老夫在此恭喜寿宁伯。若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定然也是欣喜不已。你可曾派人去宫里……”

    “还未曾来得及,下官准备亲自入宫向陛下和娘娘面禀。可……这不今日有公堂开审,下官只能先放一放……”

    “也对,子嗣传序是大事,但公务亦不能耽搁。如此来,你此番来迟,倒也情有可原……”

    “咳咳~”

    正此时,李东阳轻咳两声,终于让面带喜色着话的两人,暂时停了下来。

    李东阳心中暗自苦笑,张鹤龄和张申二人,一一回,俨俨然便是将前后都交待了个明白。让他都不好再多一字了。

    特别是到张鹤龄的夫人有喜,这般也确实是大事,便是放到陛下和娘娘那里,也是能引起足够重视的事。

    因这般而情绪激荡,好似真的情有可原了。

    李东阳暗自摇头,也是抱了抱拳道:“恭喜寿宁伯!”

    张鹤龄道:“多谢李大学士,不过,此处是公堂,倒非是下官私事的地方。要不,先行审案,等下堂之后,下官再与李大学士、张公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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