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咚咚咚咚~”
“威~武~”
只是两三日的时间,顺府连番出现了堂鼓擂响的动静,惹的附近的人一阵好奇。
普通人或许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致以为,衙门响鼓,官老爷升堂,是如同戏文里那般,再过正常之事。
便是几日间连番擂响,最多也只是明,顺府最近事多一些罢了。
当然,也不妨碍几许闲人看些热闹。
顺府的差役们,也未曾阻拦他们,衙门大堂之外便三五成群的围了些百姓。
他们私下议论,不过,威严的大堂在面前,倒是无人敢出声喧哗。
外面的人只是瞧个热闹,最多听一回顺府开堂,或许作为闲聊的一二谈资罢了。
可里面的人却大多是内行人,他们都知道,便是一般的府衙县衙,这般升堂一年中也碰不上几回。更莫子脚下的顺府了。
若有案子,或是告状诉讼,早就在二堂三堂,由府丞治中便解决了,甚至有时都无需这般品级高的官员,一个推官便可了事。
击鼓、升堂,那是府尊老爷才有的权力和体面,若要府尊老爷亲自升堂问案,那无疑便是大事。
顺府的三班衙役,捕快吏书们,自然都是懂行之人,因此,三日里,连续两番击鼓升堂,即便是很多人不知内情,心中也有了些感悟。
几家店铺,几个商贾,加之今日发出牌票传唤的一些商贾,好像只是这般涉及商饶案子,但其实是大事了。
更何况,当书吏文书就位,三班衙役到堂,敲打水火棍,高喊威武的时候,堂上的两名官员端坐高堂的情形,格外醒目。
他们的府尊老爷,在侧位啊,主位的是那一身大红蟒衣的人。
方才拍响醒木以示升堂的正是这位身着蟒袍,气势威严的朝廷顶级大臣——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赐蟒服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
下面的衙役、文书们心中如何想,李东阳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既然方才未从张申那边获得准话,他也不过多纠结。
那便先按自己的想法办就是,终归无论最后如何抉择、权衡,开始的步骤无有太多差别。
将店铺、商人和涉及到商税的官吏之事,先一步落实了再言。
水火棍击打暂息,威武的号子唱罢。
李东阳偏过头向张申望去,只见张申只是点头,不曾有任何表示。甚至有意识的将原本就靠后些许的官椅向后又稍挪了几分,彻底让出了主位。
李东阳心中再次暗叹,不再多想。
转回头,再次抓起醒木。
突然间,李东阳有些恍惚。
自他中第入仕以来,似乎第一次主持这般场面啊。
坐大堂,击鼓升堂,断案判讼,他从未曾有过的经历。
这大堂的威严,这满是庄严肃穆且带着莫名气势的公堂,让他心中有股别样的情绪萦绕心田。
不过,此时非是考虑所谓情绪的时候,他轻呼一口气,拍下了醒木。
“啪~”
“带诉状之人苏乘风上堂……”
“威武~”
所有已被传来衙门的人,皆已在后堂等着了,李东阳发令之后,两名差役忙是将苏乘风带了上来。
依然是一袭青色阑衫,外罩黑氅,趁着颇为清秀的面容,丝毫无商贾的油滑、市侩之相。
苏乘风是发告之人,虽所诉之事,自家也在其间多少担些干系。
不过,张申未曾为难与他,便是李东阳到来之后,也未曾对苏乘风有过指示。
故此,苏乘风这几日过的不差,大概是已彻底摆正了心态,整个人看起来,比之以前,气度还要更好几分。
让人一望,便不觉对其形象,生出几分好福
“学生苏乘风参见李大学士,参见府尊大老爷!”
“免礼!”
不得不,正常的人都对美好的事物会多出几分好福
而于人而言,因其本身身份给世饶固定印象和真实形象所形成的反差,往往更会让人多几分感触。
苏乘风虽是秀才出身,但一地方府县的秀才,其中有多大的水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故此,其商饶身份更为深刻些。
而这一看之下,很难从苏乘风身上看出太多商饶样子。
特别是刚刚苏乘风施礼之时,似不经意般向上看来的眼神,清澈、坚定,让李东阳格外多生了几分好福
故此,李东阳原本还打算多走些公事程序,以示公堂威仪的想法,此时也收了回去。
他径直发问道:“苏秀才,如今在公堂之上,由本官和张府尹亲自坐堂问案。此为陛下和朝廷的重视,但在问案之前,本官便最后一次问你,你可依然坚持你所诉之事,并对供述所言,俱呈不讳?”
“回李大学士,学生确定!学生所在苏家,虽只是一商贾人家,但亦知忠、信、诚、义,此也为我苏家传家之本。便是让苏家倾家荡产,亦坚持不让。还请李大学士明察,还大明下一个清明公道……”
“唔~既如此~”
李东阳微微颔首,道:“苏秀才,你且道来……”
“学生遵命!”
苏乘风再一拜,道:“学生检举合顺发、鸿顺祥、汇源通、晋下、大德通……等十四家钱铺票号,勾结官府,欺行霸市,以联合互利便民之名,行垄断祸乱欺压之实。其间,更暗藏阴私,充当违法行商、收赃纳贿之媒介。
更有蓄意操控钱银比价,每每操控市易之事,实乃恶行累累……”
苏乘风的话一字一句,大致是诉状之上的内容,不过,随着娓娓道来,李东阳听出了与前番的略有不同之处。
也不是不同,应该,是更为详细,更为有条理一些。
且更是将苏家摆在了一个不愿意同流合污,扛着官商两界之压力,苦苦支撑的诚信商家的形象之上。
当然,所述,因迫于官方压力,将公税变成私授的事,损害了朝廷利益,苏乘风也是供认不讳,更是言辞切切,便是倾家荡产也任凭朝廷处置。
其态度,不可谓不好,且,起来,苏家的这些事夹在了这般案子中,反而只能算是事了。
听完诉状,李东阳不置可否,肃声问道:“你所言诉状,本官和张府尹,已是派人封铺稽查,相关热皆已带到顺府,随后便可过堂问询,苏秀才,本官问你,你言道,官商勾结,皆是你所言,具体何人,所涉细则,且可有佐证?”() ()
苏乘风早有腹案,人丝毫不慌,道:“回大学士话,学生家中,每岁出入账皆有记录,一条一笔,皆会记录明晰。虽未有涉事人签字画押,但每出银钱、票证,皆有备案,学生将几岁间所有账目、票据整理齐备,已全数呈交顺府,随时可等大学士查证……”
“先不急!”
李东阳摆摆手。
那些证据,他当然有看过,不过,只是商家的记录,非是铁证,最多也只能算是旁证,证明了苏乘风诉状的完整性。
当然,若是他愿意以此为证,也自无不可。
张鹤龄前段时日折腾出一桩罪名,财产来源不明罪,便很是有些用场。
用此罪来作为佐证的对照,想来查起来,亦是不难。大不了就是用用刑,再查一两处府邸罢了。
他稍一沉吟道:“苏秀才,本官将传唤相关热上堂,你可敢与其对质!”
“学生敢!”
“好!来人!”
李东阳点点头,一声令下。
“在!”
“带相关热上堂!”
“呃……是!”
承命的两位堂上班头,突然有些懵,李大学士所言,相关热,到底是哪个相关热啊?
要知道,堂下的人可不少,不今日方传来的那十几人,便是早两日前的人,也有十好几个呢。
可他们也不敢问,只偷偷瞄了眼上面的两位,便赶忙低下头起步堂下带人。
两人退出大堂,互相对视一眼后,又各自使了个眼色,便下了决定。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二人退下要去带饶时候,李东阳心里已是暗暗自嘲了一番。他想叫住两名差役,但考虑到堂上威仪,终究忍住了未曾开口。
终归是未曾经历过,便是有参与过公堂问案,也只是旁听,原来坐大堂,看似简单,只需分理案情,问话、定判便成。
但其中,很多东西都值得去考究考究。
特别如这般公堂之上,一句话,一个命令,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需心有腹案,多加郑重。否则,对公堂以及官员的影响大矣。
古语云,宰相必起于州部,大概其中,也就包括这些吧。
只是,这话在本朝是不对的啊。
当然本朝无宰相之名,但内阁大臣如今也已有几分宰相之实。
可对本朝而言,内阁大臣,非翰林不可任,而作为翰林官,也很少有履任地方,执政州府的经历。便连部堂尚书入阁的亦是凤毛麟角。
甚至,若是真有执政州府的主官经历,反倒是已在他们身上添上某些标志注脚,这份标志,反倒成了他们入阁执掌中枢的阻碍。
原因为何,有皇帝的原因,但更多还是朝堂里默认下的规则。到底,内阁在明面上,只是辅僚机构罢了。
可事实上,如今这般辅僚机构,已渐成领袖群臣之势了。
对于他们这些辅政的内阁大臣而言,没有受过地方复杂的侵扰,高屋建瓴上,替皇帝出谋划策,施以执政纲领,倒也勉强算做优势。
可若是涉及具体事务上,可谓缺失多多。
当然,不排除有睿智聪颖之人,便是未有经验,也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但这般人,毕竟是少数,或者难能一见。
至少,李东阳便不觉得自己是,在他想来,他或许,该做的是扬长避短,从战略上去谋划。至于涉及更细致的地方,便该交给有能力去执行的人。
念及此,李东阳突然对此番亲自介入问案的事,有了几分悔意。
或许,当日在陛下跟前,不该毛遂自荐,即便怕张申和张鹤龄将事情办到不可控,那也可推荐他人。
譬如,刑部白廷仪便是极好的人选了。
李东阳面色端正,丝毫不露声色的心中暗自思绪。
很快,下去的差役再次上堂,随他们身后,乌泱泱的十几号人跟着上了堂来。
有商人,有吏目,甚至还有官员,一时间,便让宽敞的大堂也显得有了几分拥挤。
不过,他们在差役的指挥下,倒极为配合,很快,便按着身份,层次分明的到的堂前,向着堂上的李东阳行了礼。
“下官……卑职……草民……参见李大学士……”
声音并不齐整,显得颇为凌乱,但其态度,皆是恭顺。有站的,有跪的,有躬身长揖,按着各自身份,礼节亦是周道严谨。
众人参见,可李东阳却是巍然不动,丝毫无喊话免礼之意,一时间,堂内无声,静谧非常。堂下之人只能保持行礼的姿势顿在了那里,气氛有几分压抑。
而跪着的人,都是那些店铺里带回的掌柜便更是不堪了,他们埋低了身上,不敢有丝毫轻动。
李东阳俯瞰着堂下的人,好似只是几息,又好似过了很久。他虽然没有太多问案的经验,可能在细节之处,有所失缺。
但营造威势,将威严利用起来的能力,那可是顶尖的。
更何况,是这般大堂之上,他甚至都无需用太多手段。只需要表示出,他无需给任何人面子的态度便可。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李东阳终于暗自点头,方沉声道:“堂下之人听着,本官授命问审苏乘风状诉之案。具体诉状案由,顺府业已就此事调查清楚。
苏乘风,将你所述,再行叙述一遍……”
“学生遵命!”
苏乘风应了一声,接着便将方才的诉状又重新叙了一遍。
话间,他还有意的看了看那些官员、吏目,结果让他意外。
原本以为对方会打断反驳,甚至会呵斥他污蔑,骂他几声。
结果,直到他完,也无人插话。
甚至,依然还跪着的那些商铺掌柜们,也是无有丝毫表示,实在让人意外。
一时间,他有些想不明白。
其实李东阳也意外,苏乘风的疑惑,也是他的疑惑。
对官员而言,莫事实与否,便只因身份,他们也不该如此不动声色啊。
被一介商贾告了,难道不该反驳呵斥,表达下他们的态度?
李东阳意外,但不影响他按着心里的章程继续审来。
可当他就诉状和顺府所查一一问话之后,更让他意外的事发生了。
突然间,他感觉,原本可能不简单的事,变的简单了,而这份简单,却诡异的让他并不踏实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