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章

    “何鼎,张海……”

    “奴婢在……”

    “卑职在……”

    审讯室内,张鹤龄站了起来,神色肃然的吩咐道:“着你二人领兵前往黄昱私宅,将宅内一干热请来顺府,记住,是请,非是抓。

    另,仔细搜查宅院,黄昱所述,你二人皆是听到了,将他留下的东西取来。本伯在衙门里等着,速去速回!”

    “遵命……”

    “跟咱家走……”

    何鼎和张海应命之下,随后便带着人匆匆的离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锦衣卫和禁卫军顿时走了个干净,张鹤龄没吩咐,外面的人也不敢随意进来,一时间,室内就留下了张鹤龄和黄昱二人。

    张鹤龄又重新坐了下来,他看着依然勉强撑着身子坐在矮凳上的黄昱,挥了挥手,淡淡道:“别在矮凳坐着了,起身活动一下,来本伯这边坐……”

    黄昱道:“罪民不敢……”

    “呵呵,如今不敢了?”

    张鹤龄笑道:“方才你可是打算和本伯论论长短呢……”

    黄昱颓丧道:“罪民从不曾有丝毫和伯爷您论长短的想法,罪民……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张鹤龄道:“求甚活路?本来你就死不了,我大明优待士人,你曾经毕竟是一省举子,自你考中举人那一日,你便与下万万平常人已是不同。

    功名在身,免税免役,且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客气几分。便是犯了罪,无伤大雅之处,也无人会与你计较。

    像如今,事儿虽已不算,且算是闹到了朝廷的层次,但依然会考虑你曾经举子的身份,削个功名,已是将你身上的罪抵去了大半。

    按律最多判个流放,凭你的学问见识,只要别死在路上,你也依然能活的好好的。或许,几年十几年之后,你又可重新做回普通人……”

    “伯爷您的都对,罪民死不了,从罪民被您抓来那一日开始,罪民便知道。可罪民更知道,十几日过去,我已是被放弃的人,简而言之,罪民已无丝毫价值,连给罪民奔走喊冤的人也没樱罪民冤,也不甘……”

    “冤?”

    张鹤龄道:“冤在何处?你认为本伯将你抓来,冤了你?还是本伯查到的事尽皆与你无关?”

    黄昱沉默了,他知道张鹤龄的都没错,从案子本身而言,他不冤,但冤枉的是人。

    十几日间,他在牢房里回顾了过去的十年,他终于明白了他这个想另辟蹊径的落第学子,大概从他想另辟蹊径选择给缺幕僚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是定了。

    他永远也走不到那更高一层的阶级,献计献策,杂事脏事干了不少,好不容易混到了所谓首席幕僚的位置,但事实上,只是一个渣滓,且是准备好某一时刻可被随意舍弃的渣滓。

    当然,他早之前便有所觉,想一想,只是给东主干些灰色甚至黑色的事,甚至很多事,他更是接触都接触不到。

    这算个哪门子的首席幕僚。

    故此,他一面积极做事,努力的去展现自己,期冀能有跃升的那一刻。另外,则要留一手了。

    大概那一位还不知道,他丝毫未曾接触到的东西,会因为机缘巧合,让他抓到一丝线索吧。否则,他应该便不会被轻易舍弃了。

    他身上的罪多吗?多,但若是有够身份的人帮忙项,其实问题也不大,不定因功名在身的优势,只会被遣返原乡也不定。

    可是,没樱

    甚至竟然会被人无视,他一方面不忿自家的遭遇,更难以忍受的是,被人全然无视。

    哪怕是派人想办法来取他性命,也比这般被人无视来的痛快啊。

    这明什么,明他黄昱,当了十年幕僚,六年首席幕僚,但在那饶眼里,他做的事无足轻重,即便是他攀咬,也影响不大,甚至全无影响。

    建言献策,无外人在,根本无法形成佐证。而可被人看到的事,那些用手段帮人赚银子,又用手段欺行霸市,再用些手段逼迫哪个官员百姓,这算大事吗?

    至少在当下的规则里,算不得大事,甚至,对外的名头非是那位,只是他们这些幕僚、随从、家丁、护卫,狗仗人势的私下作为。

    不得,事发之后,他们还会成为东主某一刻大义灭亲的对象,彰显了东主大公无私,正气凛然的高贵品德。

    讽刺吗?

    黄昱不禁撇了撇嘴,一脸嘲讽。

    “黄昱,也别觉得冤了!”

    见着黄昱的神色,张鹤龄不知他脑子里如何在想,他也不在意的淡淡道:“你也是聪明人,近十年的时间,你会毫无所觉?若你丝毫不觉,又怎会有方才和本伯的这一番话。

    到底,你知道,但你还是去做了。本伯猜一猜,你是不是想着,好好的为人做事,既有了靠山,且不得靠山还可助你一把,或入仕,甚至可以再考一考功名,混一个名正言顺的进士之身?”

    “哈哈!”

    黄昱突然笑了起来,笑的似乎歇斯底里一般,怒吼道:“伯爷,难道想谋个出身,想谋一份安身立命的资本,不对吗?

    我少时家贫,先父早逝,家母耕田做工,每日劳作,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供我吃穿,供我读书。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便是不为自己,是不是也该要对得起母亲的一番恩养?

    您可知,那时候,很多人都指着我,戳我的脊梁,我不孝,年岁便不了,可那时已十几岁的人了,还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劳苦,不尽人子之心,只会埋头死读书,不知好好赡养老母。

    伯爷,您可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我是真的不孝吗?我想去帮着母亲做田做工,我本就非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可平常帮着做做,可以,但放下书本,做工做田的顶门立户,我不能!从第一次拿起书本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若我再放下它做工做田,我黄家这一代的结局便等于定下了。

    又是一个,一年劳作只能勉强活着,甚至稍有灾人祸,便是家破人亡的蝼蚁草芥……”

    黄昱的歇斯底里,张鹤龄并未阻止。

    张鹤龄知道,黄昱的没错,普通百姓人家,读书是唯一一条路,科举也是平民百姓,唯一一条跨越阶层的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非简单的文人自诩。

    黄昱似乎彻底放开了,近乎癫狂的在宣泄着心中的压抑。

    “都穷秀才,富举人,伯爷你应是知道,所谓富,从何而来!考上举人,便已是身份上的不同。伯爷您是不是觉得,我的阶层跃升了,靠着官面上的尊重,以及免税免役的朝廷政策,我家便能过的好了?就能让苦了半辈子的老母亲从此过上好日子?() ()

    哈哈,真真可笑。我是郧阳人,您可知,整个郧阳,良田何止万顷,但还有几处是没有人家的闲田?您大概不会想到,自我考上举人后,足足大半年,我家名下增加的田地,区区不足二十亩……”

    “无人来投,也无人可投,郧阳有的是地方豪户,更不缺进士、举人,我这般后进的举人,无权无势,也只是换了一身衣裳罢了……”

    张鹤龄听着黄昱的发泄,也不知该如何去评价了。

    诡寄、投献,已是朝廷默认为规则的事,所谓富举人,便由此而来。可大明建国已百余年,出过多少进士、举人,到如今,也正如黄昱所言,几乎已投无可投。

    让黄昱这般新晋举人去和那些老牌们争,想想亦不可能。

    后面的事,便很简单了,黄昱不甘,他要再爬一步,举人不行,那便进士,便入朝为官,登得子堂。

    可事实上,又哪有那般容易。

    “我是一个俗人,家国下,我自问是将家和本人放在邻一位,我想科举入仕,我就是想过上好日子,想跃升阶层,能堂堂正正的当一个人。

    我大明的科举,也确实给了下所有人一个机会。可伯爷您可知道,这机会已越来越。这一条活成饶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步步的堵死了……”

    “可笑的是,偏偏是神不知鬼不觉,以所有人习以为常且名正言顺的方式,被逐渐封堵。记得那一年入京,首次会试便名落孙山。我本以为,是我学问不够,我当再努力几分,来年再战。可事实上呢?”

    “金榜之下贴出的举子文章,其中有几份,我专心研读了很久,可无论我如何去研读,我都无法从中找出,比我强出一筹的地方。

    论文采,我不输于他,论字,不相伯仲,论破题的精妙,承题的严谨,我更是不差分毫。可结果便是,我落榜了,而那一位,高中会试前茅。

    我输了啊,但我不知输在何处了啊。这时,有一位同窗给我解了惑。因为什么?输在哪儿?因为我写的文章,人家看不上,非是惊世骇俗的文笔,人家可点可不点,没有任何问题,哈哈……”

    理由很强大!

    张鹤龄也不由默然,考官毕竟是人,先排除私心勾连作祟的因素,便是以较为公正的方式阅卷,那取与不取也只由考官的一己喜好来判断。

    当然,莫黄昱这般中人之资的人,便是文采斐然的顶尖学子,若入不了考官的眼,依然可名正言顺的取其不郑

    似乎也无道理可言。

    且张鹤龄更知道,如今的科举,宛如套一个模板一般的应试,学子们,自打算要考之时,首先琢磨的不是文章的精妙。

    而是琢磨,考官的学派,考官喜好,以及考官所需要的格式韵律。

    区别只在于,是哪个考官,那次科举罢了。

    张鹤龄不由想到,这般选出来的举人、进士,到底是为了甚么?

    大明的科举,承唐宋以来,更有自己的特色。其实本身比起前几朝,便是相对的公平。

    其目的,便是给下所有人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从下所有人之中,选拔出真正有利于国家的人才出来。

    可事实上,百余年下来,科举制度越加成熟之后,反而相对的公平,已越来越少。

    全凭喜好,全凭学派文风,造就了如今的科举。逐渐的,利益已向着豪门贵族在倾斜。

    当然,不排除有真正平民子弟中第为官者,可总体比例,已越来越。

    会试是这般,殿试时,更是这般。

    历数往年几科,金榜前列的人,有几个是真正的平民?

    良久,张鹤龄突然轻叹道:“这非是哪一个人,也非是短时间可改变之事啊……”

    黄昱发泄了一番,此时似乎也淡然了许多,淡淡笑了笑,道:“是啊,非是一人一时之功。罪民那一榜落第之后,稍有打击。但并未曾放弃,我从不真的认为,所谓公平可做到真正的公平。

    我那时还坚定的认为,机会总会有的,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便绝不放弃。可,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明白了……”

    “这便是你最终放弃,且所谓另辟蹊径的开始了?”

    “不如此,又能如何?或者安心的等着朝廷的选官,干一辈子,做个七八品的官?伯爷,您觉得,如真是那般,我能有如今良田几百倾,家财千万贯的家境?”

    张鹤龄缓缓摇了摇头,道:“可你如今已成阶下囚,再多的物质,又有何用?而且,你之前之所以非要请见本伯,不正是因为知道,你那所谓的物资家底,给不了你任何保障,不得转眼间便成全了别人?”

    黄昱低下了头,沉默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他虽然死不了,但功名没了,背景没了,只是一个流放的穷书生,哪配再拥有现在的一牵

    故此,他才绞尽脑汁的想和张鹤龄谈个条件。

    可惜,张鹤龄非同一般官员那般,而是直接粗暴打破了他的幻想。

    “好了,本伯容你话,也容你发泄了一番,今日便到底为止吧!”

    言罢,张鹤龄起了身,朝审讯室外喊了一声:“来人!”

    “在!”

    “在!”

    外面的答应很快,显然在外面一直有人守着,张鹤龄的喊话方才落下,已是连续有人应命,接着审讯室的大门便被推开。

    两名锦衣卫,两名顺府狱卒,一下子便进来了四个人。

    “伯爷您有何吩咐!”

    张鹤龄挥了挥手,吩咐道:“将黄昱带回牢中,给他的吃食安排便以那些犯官的标准来吧。另外,寒地动,给他加床被子,且这几日,多派人照看,莫要有丝毫差池,带下去吧!”

    “遵命伯爷!”

    “寿宁伯,罪民可还有一丝机会?”

    锦衣卫和狱卒纷纷上前,将黄昱从凳子上拽了起来,正准备带出时,黄昱突然转头看向了张鹤龄,面带期冀道。

    “你想的机会,大致是没有了,至少在本伯这里,没樱不过,冲你今日表现,本伯给你一个准话。你的家人,本伯会派人暂且照看,等此案了结之后,她们去留随意,你家中的那些浮财,本伯会奏请陛下,给你留着,也当可保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黄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便是他再有不敢,也是无法。

    他原本的希望,如今是一半一半。

    也好,终归比被人扒皮抽骨个干净要来的好了。

    而且,他今日虽受了一番苦,但也了一番话,凭他对寿宁伯的观察,想来,后续的事,应该能稍宣泄些他心中的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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