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书院,山长宅邸。
将入夜,观音堂已经亮起了灯,灯火将摆在正堂下的白玉观音映照的流光溢彩。
兰惠长公主亲自拿着软烟罗帕子轻轻擦拭观音身上的浮尘,从后面看去,她与白玉观音差不多一般高,细看观音像的五官神韵,也与她十分相似。
此尊观音乃是当年王宽衍求聘兰惠长公主时,亲自雕刻而成。
这时,王玉蓉走了进来,福身一礼,“母亲,您找我?”
兰惠回身望她一眼,和蔼一笑,放下帕子,牵起王玉蓉的手来到罗汉床边,拉着她一起坐下,才开口道:“管家跟我说,这些日子你从账上支取了大量的银钱,可有此事?”
王玉蓉连忙道:“母亲,父亲同意我才……”
“别着急,孩子,我都知道,你用那些钱没给自己花一分,都花在了养济院,因此你在民间有了不输惜静县主的贤名,母亲找你来说话也不是为了责怪你,而是告诉你,已经可以了,过犹不及。”
王玉蓉娇娇怯怯拉着兰惠的手,满眼孺慕,“是,女儿都听母亲的。”
兰惠拍拍王玉蓉的手,笑道:“琅琊王氏,桃李满天下,我说一句占了半朝也不过分,真论起底蕴来,谢氏皇族也输半头,顾氏更是不够看,至于那晏氏,泥腿子姬妾之流罢了,提一嘴都跌份,自陛下登基以来武将一脉的地位一提再提,身为帝王,他必是要平衡的,故,该是你的必然是你的,可懂了?”
“可,民心亦可用,不是吗?”
兰惠摇摇头,笑道:“傻孩子,这天下啊,从古至今都是掌握在有权有势的人手里,民心愚昧,有何可用的,譬如那晏氏,我也听闻收留了不少贫贱之民,可朝中推举皇后时,有一人提她吗?一个都没有。好了,你听话便是,小九的字练的如何了?”
王玉蓉便笑道:“我哄着夸着,九妹很愿意听我的话,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明儿我拿来九妹的描红帖子给母亲瞧瞧?”
“有你教着她我放心。”
王玉蓉轻轻一叹,伏在兰惠腿上,道:“九妹若是再大几岁便好了,终究她为嫡我为庶,若是九妹就不会似我这般患得患失。”
“说的什么傻话,你和小九我从来都是一般看待,你聪慧贴心我还更偏爱你一些,何况,小九天性烂漫,心里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不适合深宫,我只愿她啊,觅得良人,平平安安,富贵一生便好。”
王玉蓉抬起头,郑重道:“母亲,以后我便是小九最大的底气。”
“好孩子,母亲没白疼你。”兰惠满面慈爱,“再过几日便是你的芳辰,也是你父亲的寿辰,到时候啊,你在自己的院子里开小宴,你父亲在外院开大宴,咱们家也张扬一回,为你造势。”
王玉蓉满心欢喜的望着兰惠。
“我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是,母亲。”
外院,小书房,王宽衍揽袖提笔,正在批阅一本策论,晏天栋坐在下首,两只手里捏着个小布包,两腮绷着,一双眼睛孺慕的向上望着。
片刻后,王宽衍停笔,笑道:“天栋,你进步极大,既有天赋又肯下苦工,是状元之才。”
晏天栋瞬间红了脸,连忙站起来拱手一揖,眼眶泛红,“幸得老师收为关门弟子,谆谆教诲,细心关照,您拳拳爱徒之心,弟子铭感五内,将来若有成就,必倾心以报。”
王宽衍来到晏天栋身边,把着他手将他扶起,笑道:“教书育人是我的本志,从未想过让你们报答些什么,天栋,你这孩子心思重,心性要强,得人点滴之恩恨不能涌泉相报,这很好却也不好,归根究底还是自卑之故,自卑源于你的家世和……你姐姐不甚光明的晋升方式,老师说的对吗?”
晏天栋羞愧的低着头,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把心放宽,别再一夜一夜的熬了,你年纪还小,别搞坏了身子。”
“老师。”晏天栋抬起头,脸上已是泪痕斑斑,“弟子只是想尽快强大起来,成为姐姐的依靠,弟子要向世人证明,姐姐不是妖妃,晏氏起家虽不光明,但是我们家也能靠男儿的才能立住脚。”
“你这孩子……”王宽衍拍拍晏天栋还未长成的薄瘦的背脊,感叹道:“是个好孩子。”
晏天栋匆匆抹去脸上的泪水,撩起袍子,双膝跪地,拱手高举,仰起俊秀的脸,道:“老师,这是弟子亲手所抄的一本金刚经,送给您做寿礼,衷心祈愿您: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10】”
“好好好。”王宽衍连忙收下,扶起晏天栋,满目都是欣慰与骄傲。
这时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闯了进来,“天栋哥哥,我们去捉蛐蛐啊。”
“玉娇。”王宽衍不赞同的看着她,“无礼。”
“爹。”王玉娇吐吐小舌头,发苞上簪着的一对草编蚂蚱晃呀晃,甚是可爱。
“小师妹。”晏天栋不好意思的看看王宽衍。
“玩一会儿去吧。”
王玉娇一听顿时喜笑颜开,拉起晏天栋的手就跑了。
王宽衍笑看他们跑到院子里假山里头捉蛐蛐,自己也跟着走到了廊下,自语道:“少年时的情意最是纯粹,当时只道是寻常,暮年回首皆是痛。”
一阵风袭来,吹起他满头白发,灯色里银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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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大食肆。
今日天气好,来往的货船也多,到了黄昏脚夫纤夫等底层民工才歇下来,聚在一处糊弄着吃点晚食,边吃边说闲话。
此时,坐在柜台后面读报的换了一个老学究,这老学究把新来的报纸撇在脚底下踩着,闭着眼,摇头晃脑的背起了别的。
“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
立身端正,方可为人。【11】 ”
底下坐着的都是力夫,哪里听得懂他韵律混沌的背诵,就有那不耐烦的直接道:“那老书生,你咕咕哝哝说什么呢,读报纸啊,俺们都等着听呢。”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你读啊,读那个小说故事会,上回俺们听到穷书生没盘缠路遇俏花魁了,下头的呢,接着读呗。”
有不同意见的就赶忙道:“俺不想听故事,俺想听皇帝老爷斩贪官的时事新闻。”
老学究睁开一条缝,蔑视的望着底下这群人,“我背的是《女论语》,不收你们一文钱,白白教给你们怎么教育女儿,一群不识货的睁眼瞎。从那淫i窝子里出来的东西,我为圣人门徒,岂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肯读的,什么报纸,只配我踩在脚底下。”
“放你娘的臭狗屁!”周班头一进门,听见老书生这么一说顿时气恼,指着他就开骂:“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畜生。”
老学究顿时涨红脸,慌忙往柜台下头躲。
“大家伙别听他胡咧咧,他是我们村的,最不是个东西,满嘴里之乎者也,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背地里嫌弃儿媳妇生不出孙子,连着把三个将下生的女婴塞灶膛里烧了,儿媳妇受不住疯了,他就把人撵出去,一个疯了的婆娘到了外头没出几天就被发现光着身子惨死在粪坑里。就这么个老畜生,比人家刘瘸子差远了,人家刘瘸子虽是你嘴里的睁眼瞎,但人家再穷再苦没把将下生的亲骨肉扔灶膛里当柴火烧!”
一通骂完,见那老学究藏在柜台下头不露面,他狠狠往里头吐了一口痰,转身就跟力夫们道:“我来就是赶紧跟你们通个消息,杏花村我去了,绝不是传言里的那样,人家男的女的都是分开住的,晚上还有人巡逻,但凡发现有男的往女的那边乱窜,抓住了就狠狠打一顿撵出去,还有啊,人家的工钱按月发,到了日子,伯府二老爷往钱库门前一坐,工人们排好队,一个个上前,二老爷亲自把属于你的工钱递交到你手里,旁边跟着个划账的。”
一个脚夫立即就拍掌叫好,“要是这样就没有冒领的了。”
另外一个正揉肩膀的纤夫立时睁大眼,道:“这样好、这样好,不怕被领头的剥一层了。”
“我问那里的老工人要来一张工人守则,你们自己找识字的读一读,我得抓紧回家去收拾家当。”
“周班头,好好的收拾家当做什么?”
周班头立即笑道:“我决定带着全家往杏花村那一片落户去!不瞒大家伙,我在杏花村见着皇帝了!这天底下,还有比在有皇帝出没的地方更安全的了吗,走了走了,你们吃着啊。”
说完,真个干脆的走了,脚步十分急切。
力夫们一听,心便浮动了,虽不敢置信周班头真见到皇帝了,但自己亲自走一趟看看,也不过是耽误一天的功夫,那杏花村若真是个桃花源,谁不抓紧去占位置谁就是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