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自踏入别苑,罗少知便迎受到无数股视线。

    视线里,有惊艳,有疑惑,但更多的则是轻蔑与玩味。

    罗家那位“放荡不羁”的小姐名声传千里,一朝见其庐山真面目,不知多少人想上赶着看她的笑话。

    可惜在场诸多世家公子小姐,罗少知一个不认识,也没有想要与他们结交的打算,若硬要说旧相识,静安王妃易雪衣倒能算上一个。

    三年前,金灵寺月夜,罗少知趁夜色悄悄混入金灵寺,在墙头与月下独坐的易雪衣正对上眼,两边都吓了一跳。

    当时的易雪衣是长在金灵寺的一名普通医女,而今白驹过隙,见着已成了静安王妃的易雪衣,罗少知恭敬地行了一礼,再不复当年的年轻鲁莽。

    王妃目光璨然,待罗少知直身,温和道:“罗小姐,好久不见。”

    罗少知莞尔:“三年前金灵寺匆匆一面,没想到王妃还记得。”

    差遣走侍女后,两人闲步在离溪路上,王妃问:“小姐近来过得如何?”

    她不问过去几年,而问近来,想必是知道罗少知这几年身在岭南,刻意避开她的伤心事不提,罗少知心头一暖,温和道:“有劳王妃惦念,一切都好。”

    这场春园会不像罗少知以为的那样规矩死板,照日苑里各角落都有人赏花漫步,而非挤在一块儿绞尽脑汁地作对吟诗。

    静安王妃虽然出身卑微,但很招后宫的各位娘娘们喜欢,在京中更是广结善友,溪路上陆续有许多人和她问候招呼。

    罗少知在一旁被女主角的光芒所笼罩,先是感慨了一番,很快便被远处高台上的世家公子引去了注意力。

    她在人群当中看见福祥了。

    文承也来了?

    目光在高台附近扫视了一圈,没看见文承的身影,罗少知心里没底,琢磨着文承不是不爱来这种人多场合吗。

    莫不是为静安王妃来的?毕竟他是系统口中的男二,应当时刻追着女主角跑。

    “对了,”王妃也瞧见高台上的福祥了,“今日绛衣侯也来了,罗小姐见着了吗?”

    罗少知如实回答:“还没。”

    王妃道:“罗小姐来得稍迟了点,方才侯爷称身体不适,应当去雪眠轩暂歇了。”

    她问:“小姐可要去雪眠轩看看?”

    罗少知呛住。

    合着静安王妃也没少听说她和文承间的桃色传闻。

    见罗少知面色尴尬,王妃安抚地笑道:“清者自清,本宫相信,小姐并非如传闻所言。你与侯爷之间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但三年间侯爷并未出面否认过,可见他也并非无意。小姐性情率真,何不与侯爷当面将话说开?”

    性情率真的罗少知哑然了。

    她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灿烂无忧的罗家小姐,文承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温雅纯真的文三公子,自己若再当面纠缠,怕是会给文承气得当场犯病。

    见她面有惆怅,王妃柔声问:“小姐可是有什么顾虑?”

    罗少知思索片刻,点头道:“王妃可曾听说过侯爷的病症?”

    王妃思度:“小姐说的是侯爷的耳疾和癔症?”

    罗少知不解:“宫中的太医说,侯爷身患重疾性命堪忧。少知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重疾才会威胁到侯爷性命?”

    王妃:“若是耳疾,远不至于此,但若是癔症,伤及心火神智,就难以估计了。”

    罗少知颦眉:“癔症成因又是为何?”

    王妃道:“或许是遭遇重大变故,导致心神受创,又或者……久毒沉积,积重难返。”

    毒?

    罗少知后背蓦地一冷。

    她望向高台,已经不见了福祥的身影,方才围聚的公子们不知为何也已散开。

    高台下方有一棵春树,枝叶茂密,挡着一座幽亭,罗少知似乎在亭边看见了一抹深色的衣角,没等她定睛看清楚,王妃问:“小姐可是担心侯爷的身体?”

    罗少知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沉思片刻,她轻声道:“听闻王妃通晓医术,少知……有一事相求。”

    她想让王妃看看,文承身上是否有中毒的痕迹。

    想也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以文承的性子,没把想接近他的人轰出去就算不错了。

    但那人是易雪衣,系统说过,男二对其爱而不得……

    或许,文承对易雪衣和旁人不同;又或许,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易雪衣。

    罗少知一面自欺欺人,一面不是滋味,自嘲自己个儿真是好大的肚量,便是宰相肚子也不见有她这番能撑船。

    可文承如今在京中是一尊彻头彻尾的人间瘟神,谁都不敢接近,谁也都不能接近,王妃也感到为难,若罗少知能说服侯爷,她倒是愿意帮忙瞧上一瞧,“……只不过,要想说服侯爷,难如登天,小姐恐怕要费不少心思。”

    她能答应,罗少知就已感激不尽,“少知先多谢王妃。”

    找王妃问了雪眠轩的位置后,罗少知叫上飞飞,忧心忡忡地往雪眠轩去。

    雪眠轩位在照日苑西南,偏僻幽静,临近一面清湖。

    当冬日大雪飘落,湖中水天平静、湖岸银白堆积,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因得“雪眠”二字。

    然而眼下是在春天,山花烂漫,照日苑里百花盛开,许多被风拂凋零的花瓣漂浮在湖面上,平白地流露出可怜的哀意。

    苑南轩阁清寂,一间间相邻的精致阁门都紧闭着,罗少知走过两条长廊没找到文承的痕迹,方觉自己笨到家了,果真是多忙多错,刚才就该直接找王妃问清楚文承在哪间轩阁,这样无头蚂蚁似的乱窜,什么时候是个头。

    飞飞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小姐,您慢点,小心摔着!”

    罗少知回头问:“你看见福祥了吗?”

    “没见着,怎么了,小姐什么事这么着急?”

    罗少知不好跟她细作解释,裙边一拎,不顾满头乱晃的珠玉簪花,继续找人。

    刚拐了个弯,绕到另一条抄手回廊上,迎面走来一人,面孔十分熟悉,是文承身边的福祥。

    大老远的,福祥手里拿着一件薄披风,见着罗少知很意外,“罗小姐?”

    罗少知几步上前,“你家侯爷呢?”

    “侯爷正在眠花阁里休息,小姐有事?”

    后头的飞飞碎步追上来,急急忙忙地给罗少知整理裙身,罗少知咳了一声,放下裙边,温声道:“我找侯爷有些事,麻烦你去通报一下。”

    福祥自小就跟在文承身边,三年前自然也见过罗少知对文承狂风扫落叶式的倾慕,甚至还被她欺负过几回,因而如今面对罗少知的斯文和矜持,他表现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哦”了一声,扭头道:“那、那我告诉侯爷一声。”

    眠花阁就在回廊尽头的转手处,走到尽头福祥推门进去通报,罗少知和飞飞等在外头。

    没多久,福祥出来了,巧声道:“小姐进去吧,侯爷就在里头等着。”

    罗少知:“有劳。”

    她回头嘱咐飞飞:“你就在外头等我。”

    “是,小姐。”

    眠花阁里熏了檀香,推开门后,淡淡的香味传来。

    几方高大的红檀博古书架映入眼帘,书架下层依次竖放画卷与典故旧籍。

    罗少知轻步绕过书架,便看见一方空透雅致的书屏,屏风上纹画着水墨山水,颜色淡雅痕轻,浅浅地映出后方坐在书案边的人影。

    罗少知轻唤:“侯爷?”

    屏后的人没有应答。

    罗少知绕过屏风,待定睛,失笑了。

    书案边,文承一手拿笔,一手撑额,眼睛安静闭合着,竟是睡着了。

    已入春的天,书阁里竟还烧着金兽暖炉,应当是刚点不久,轻烟袅袅。

    屋里暖起来,文承就将披风脱了交给福祥,只着月白薄衫。

    许是为了题字方便,他将袖口挽了一半,一截白皙的腕骨露在外头,居然和衣裳差不多颜色。

    罗少知被那苍白的肤色扎了眼睛,心头一阵难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毛笔从文承手中柔缓地抽走搁放到笔搁上,再把案边的小炉推远,免得炉烟熏着他。

    文承从前在公主府时就觉浅,病中一夜能惊醒十几回,怕惊扰他罗少知每个动作都做到极轻极缓,做完后静站在一边,凝视着文承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先前在夜里匆匆一面,罗少知沉浸在紧张和震惊之中,没能仔细看清文承,如今靠得近,她方才察觉,三四年过去,文承早已从青葱少年成长为男人。

    文承撑着额头,双目阖合,眼睫修长浓密,眼尾微微上挑,眼尾红痣张扬而危险。

    罗少知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些记忆中属于文三的模样,一无所获,反而因记忆与眼前错位的反差失了神,久久迷惘。

    有光透过窗镂落映在文承眉眼间,雕窗外飞掠过几只鸟儿,那些光影便顺之一晃,使得罗少知从记忆中抽身回神。

    见文承没有要醒的迹象,想了想,她打算无声离开。

    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响起一道松懒的声音,“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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