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晚上，吃完饭以后，季子风去找了林师傅和吴振作。
林师傅是福市茉莉花茶技艺的非遗传承人，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儿，茶痴吴振作和他相识于微时，两人一聊起茶就有点话痨，经常视频通话都要好几个小时。
每年的盛夏七月，茉莉飘香的季节，林师傅开始制作茉莉花茶，吴振作为了表示他最真切的支持，总会过来陪老友熬上几个大夜。
当然，有来有往才会长久，九月的第一批茉莉花茶，春日茶馆总会收到不少。
吴悠悠说吴振作是老奸巨猾，熬了几个夜就获得了首批顶级“九窨”福市茉莉花茶。
老吴头呷一口茶，感叹自家闺女庸俗至极！
在吴振作眼里，谁不庸俗呢，那肯定就是几乎每年都陪他一起过来的季子风了。
季子风这孩子，每次过来都像是拜师学艺的，尤其是高三毕业那一年，他在福市呆了两个月，蹚、塔、簸、窨、通、起、烘，窨制茉莉花茶的七个步骤，他全部熟练掌握。
林师傅当年开玩笑说：“小季啊，你这么有做茶的天赋，不如留下来跟师傅做茶吧！”
季子风：“林师傅，我求广不求精。”
“小伙子还挺博爱。”林师傅转头对吴振作说，“你这徒弟有点意思！”
吴振作靠在竹椅上，拍了拍他弥勒佛的肚子，丝毫不谦虚：“那是，也不看是谁教出来的！”
林师傅睨了吴振作一眼：“我看哪，后浪可比你这前浪强多了！”
吴振作完全承认：“我乐意被拍在沙滩上。”
＊
吴悠悠这段时间格外黏人，季子风去哪里，她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今晚做茶，她也跟过来了。
她昨晚学做茶受伤这事儿是假的，但她学做茶这事儿是真的，只不过最后熬不住夜，吴悠悠直接在林师傅的躺椅上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被蚊子咬醒了。
吴悠悠一边抓痒包，一边想到了“苦肉计”。
说实话，她当时觉得以季子风的心狠程度，这招多数是要失败了，结果，虽然穿帮了，但好像还蛮成功的，她感觉季子风今天对她态度不一样了。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主要因为脸还是那张臭脸。
但感觉上吧，舒服了很多，吴悠悠掐指一算，差不多回到他们以前打打闹闹状态的百分之七十了吧。
吴悠悠快乐地想着，七十都到了，一百还远吗？
＊
做茉莉花茶，熬夜是最常见的事情，吴悠悠昨晚前半夜照顾季子风，后半夜学做茶，今晚还没到十二点，已经在表演小鸟啄食了，和大家一起吃西瓜休息的时候，她实在没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季子风没叫醒她，跟两位老人家打了声招呼，抱着吴悠悠回去休息。
吴悠悠被打横抱着，脸蛋往季子风怀里蹭了蹭，嘴里嘟囔着：“好了吗？”
季子风垂眸低语，声线是白日里没有的温柔：“快了，你先睡。”
“哦……”
夜风携着茉莉花瓣穿堂而过，偶遇上洒落在地板上的月光，季子风看着怀中沉睡的姑娘，在月色的映照下，她的脸蛋格外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因为，她的右脸上黏了一颗黑色西瓜子……
季子风憋着笑，突然又想起早上在房间里的画面，想到这段时间某人在她身边打转时谄媚的笑容……
好吧。
他决定跟自己和解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一蹴而就的好东西，就算是一杯纯正的茉莉花茶，也需要无数个夜晚的沉淀，更何况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而且，他有感觉到，吴悠悠看他的眼神是有变化的。
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单纯了。
唇角如弯月勾起，季子风心想，反正有的是世时间，温水煮青蛙也挺好的。
身后，林师傅盯着季子风的背影，啧啧感叹：“老吴啊，还是你厉害！”
老吴头摇着蒲扇，笑而不语，眼神中却满是得意。
＊
在福市呆了两个星期，三人分道扬镳，老吴头去潮州参加“功夫茶茶友会”，季子风和吴悠悠回了安城。
茶馆一到假期就易主，客人们早都习空见惯了，大家开玩笑说季子风是假期限定老板，他们这段时间要多多来帮衬。
估计是在福市太快活了，吴悠悠一回到安城，亲戚就携重礼提前来探，颇有黄河决堤的架势，搞得她有些不能承受，最后在季子风的强制命令下，在家躺了两天。
第二天傍晚，背都躺硬了的吴悠悠实在憋不住了，爬起身开了老吴头的车去了谷鹿岛。
*
车进了隧道，很快到茶馆门口。
吴悠悠一进门，就看到熟悉的背影……
咦？
哟！
她突然眼前一亮，季子风的对面，怎么坐了个大帅哥？
对方也感受到吴悠悠兴奋的眼神，朝着吴悠悠看过去，眼神对视的那个瞬间，他先是微微一愣，跟着粲然一笑。
吴悠悠手中旋转车钥匙的动作顿住了……
夏日阳光灿烂她不喜欢，可是她喜欢阳光灿烂的大帅哥啊！
也有可能是看多了季子风这种暗夜型冷酷男孩，突然来了这么一位白天型的，吴悠悠感觉整个茶馆都亮堂了呢！
古语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吴悠悠思绪一转，将矛头对上季子风，难怪这几天一直让她在家休息，原来是想一个人享受颜值的盛宴！亏她平时看到美女还经常跟他一起分享！
哼！
此时，坐在帅哥对面的季子风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回头看，结果脑袋还没偏，身子就整个一歪，被吴悠悠推到长凳的另外一头。
“季子风，”吴悠悠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放，直挺挺往下一坐，转头对身边人挤眉弄眼，“还不给介绍介绍。”
身侧，季子风阴沉沉的声音响起：“吴悠悠，收起你的哈喇子！”
嘶！！！
对面，阳光帅哥看着两人的互动，忍不住笑出声：“吴悠悠，季子风没说错，你果然是鱼的记忆。”
“……”帅哥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耶！
不对！
鱼的记忆？
什么鬼？
季子风不邀请她一起就算了，竟然还说她坏话？
吴悠悠习惯性瞪了他一眼。
季子风不说话，只是用拽拽的表情告诉吴悠悠，你要做人还是做鱼，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在帅哥面前挽回面子，吴悠悠开始在脑海中搜索眼前这张阳光灿烂大帅哥的脸，时间一点点往前推，画面最后定格在吴悠悠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植树节，吴悠悠缠着季子风在后院给她种了一棵紫薇。
种好之后，两人从后门进茶馆，耳畔响起风铃声，一对父子走了进来。
当时老吴头在店里，吴悠悠和季子风没理，转身去厨房洗手，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吴悠悠听到身后响起少年好听的疑惑声。
“楷书？”
“楷书，像是住在田字格里的小可怜虫，书法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狂草！”
很快，又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自己字写的跟狗爬似的，还评价别人的字，还不给我过来，别打扰人家学习！”
吴悠悠站在水池边，扑哧笑出声：“刚才那个哥哥还真有自信，覃书姐姐的字都敢评价。”
覃书是茶馆里的常客，一个高中生，经常在店里写作业，写累了就拿出钢笔练练字，吴悠悠见过她的字，怎么说呢，是再借她十双手，都写不出来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吴悠悠觉得这句话用在覃书身上格外合适，她真的长得很美，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个冰山美人。
吴悠悠曾开玩笑说，覃书姐姐是女版季子风，不过嘴巴没有季子风毒。
毒嘴季子风将手心多出的泡沫擦到吴悠悠手上，短促笑了声：“借口罢了。”
吴悠悠当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没有细想。
从那以后，“自信哥”也成了店里的常客。
原来他和覃书是一个学校的，还是隔壁班。
再后来，覃书姐姐转学，离开了安城，“自信哥”来的次数就少了，吴悠悠见过他几次，整个人瘦了一圈，连胡渣都长出来了，少年脸上的阳光似乎被乌云遮住，他不喝茶了，总在和老吴头聊天，打探覃书姐姐的消息。
彼时，眼瞎如吴悠悠，也终于明白季子风那句“借口而已”指的什么。
什么偶然遇上，什么兴趣相投，不过是想见你的借口罢了。
*
“大哥哥！！！”吴悠悠兴奋叫出声，其实她本来想叫的是“自信大哥”，话到嘴边觉得这样叫好像不太礼貌。
啧！
这人太有礼貌也有人不满意，季子风微不可见地拧眉：“人家有名字。”
“自信大哥”配合着笑道：“对，我叫周案，回头是岸的岸。”
“周岸大哥哥！”
“……”季子风抿着唇，推了一杯茶到吴悠悠面前：“喝点茶吧！”
言下之意，闭嘴吧！
周岸在对面想笑又不敢笑，好家伙，这弟弟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怎么什么飞醋都吃。
还挺有意思！
＊
“你后来找到覃书姐姐了吗？”吴悠悠对周岸和覃书后来发生的事情，很有兴趣。
“嗯。”周岸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个银色的戒指，“我们结婚了。”
说这话时，周岸的表情和语气都充满骄傲。
“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吴悠悠很少因为别人的爱情如此兴奋，“你怎么没带覃书姐姐过来？”
她好想看到帅哥美女站一起。
周岸看了眼手机：“她出差了，现在在回来的飞机上，算着时间，我要出发去接她了。”
他站起身，对季子风说：“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下。”
＊
周岸走后，吴悠悠问季子风：“周岸哥让你考虑什么？”
季子风把面前的名片推到吴悠悠面前：“这是周岸哥开的笔店，他现在准备开分店，准备在笔店里面弄一个中式茶馆，问我们想不想做？”
“这事儿老吴知道吗？”
“暂时还不知道。”
吴悠悠撑着下巴，抿了下唇：“我看玄，以他的性格，估计不愿意踏出这一步。”
季子风不说话，他比吴悠悠更了解吴振作。
吴振作这人，是个实打实的富三代，一辈子没正儿八经上过一天班，年轻时候是个恋爱脑，整天跟在老婆身边转，后来老婆走了，他成了女儿奴，其余的心思全都扑在喝茶上面。
春日茶馆本来就是他一时兴起的产物，如今没关门已经算是万幸，想让他在年过半百的时候还带着茶馆冲出岛，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
吴悠悠拿起桌上的名片，名片上面用漫画画了一家笔店，招牌上写着“笔岸”二字，旁边白色灯板上有个可爱的图案，是个胖乎乎的钢笔笔尖形象，仔细一看，是个繁体的“筆”字。
吴悠悠记得覃书姐姐很喜欢钢笔，所以周岸哥哥是在为爱发电？
钢笔店和咖啡馆的组合她见过，但是钢笔店和茶馆……
吴悠悠还未曾听闻。
视线从名片上抽离开，吴悠悠抬眸问季子风：“那你呢？”
“什么？”
“关于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季子风平静道：“传统上认为喝茶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做的事情，我们店现在也有这样的情况，客人普遍‘高龄化’，我一直很想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并爱上喝茶这件事，周岸哥的笔店是网红店，客群偏年轻化，跟他合作，或许对咱们店来说是一个机遇。”
季子风难得说这么多话，吴悠悠认真地听着，她知道季子风一直都想推广茶文化给年轻人，所以他帮茶馆开了微博，科普和茶有关的小知识，后来还拍视频上去，一步一步，踏实又努力。
“只要你想做，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吴悠悠开口，语气坚定认真。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吴悠悠知道季子风的死心眼，他喜欢一样东西，一定会坚持到底，她看得出来他对茶的喜爱，她也知道，只要季子风愿意，这家茶馆早晚都是他的，她更知道，季叔叔和李阿姨也是十分支持儿子爱好的，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干预过，也没有开口过让儿子继承他们打拼了多年的产业。
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支持季子风，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又怎么会反对？
外面金乌西坠，夏日的光隐隐退下，季子风却感觉眼前很亮，眼前这个整天跟他嬉皮笑脸，却永远会在关键时刻跟他站起一起的女孩正在熠熠生辉。
“吴悠悠……”季子风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咽。
可他还没感动三秒，眼前的人儿突然站起身，身子前倾，让他脑门上磕了个板栗：“怎么样，风风，有没有好感动？是不是觉得我好贴心？好温暖？”
“……”
“那今年我的生日礼物你可要好好想想了。”
“……”
“我的好弟弟。”吴悠悠只有说到生日，才会想起自己其实是姐姐。
“……”
*
星期天店铺提前关门，石头收拾好以后就回家了。
“咕咕咕……”吴悠悠摸了摸肚子，似乎是感应到她的饥饿，外卖小哥的电话来了。
季子风从后院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吴悠悠拿着手机往外走。
“去哪里？”季子风问她。
吴悠悠回头：“刚才外卖小哥打电话，说车子坏在路口了，我看距离不远，想去拿回来。”
外面天已经黑了，季子风上前拿过吴悠悠的手机：“我去吧。”
“哦。”
要说腿长就是好，吴悠悠和石头闲聊了几句，门外风铃就响了。
吴悠悠食指大动，转身去迎接：“回来……”
“啦”字被门口的阵仗吓回肚子里。
呼啦一下子，茶馆里涌进了一批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