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墨瞬间僵在原地，不敢抬头。

    赵云奕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叫他残存的醉意醒了个干净。

    “临安天高路远，峥州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是看你这个知府如何上报？但若是等孤回到临安，陛下认定峥州水患一事处理不利，你说，要掉脑袋的是你这个知府，还是孤这个皇子？”

    张知府心头一震，登时冒出一阵冷汗。

    眼前的二皇子没有他想的好糊弄。这几日赵云奕一直隐瞒身份跟在解至明身边，但从不曾有过任何动作。故而他在得知其身份之后，虽紧张了一阵但也稍稍放下心来。

    但他险些忘记了，赵云奕是从北境战胜归来的，尚在不明前路时被丢去战场，到大胜归来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这样的他又如何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他听得出，赵云奕言语间有想要赢过辽王的意思。

    兄弟二人向来不对付，先前赵成松在他面前对这个弟弟也是各种贬损。眼前的二皇子只知有利可图，大约并不知晓他与赵成松都做了什么，否则应当借此扳倒兄长才是上策。

    “下官不敢。”

    张延墨悄悄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子，猝不及防与他对上了视线，后背又一阵寒。他本就心虚，但见赵云奕神色如常，才稍稍放下了心。

    赵云奕静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竟也缓和些。

    “陛下听说峥州叛乱严重，才下旨令孤南下平叛。但这一路走来连叛军的影子都不曾见到，想来叛乱一事并不若上书御前那样严重？”

    张延墨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讪笑道：“消息自峥州层层上报，许是其中误传了。”

    赵云奕毫不理会他的敷衍，接着说道：“叛乱一事究竟如何，出了峥州便无人知晓。平叛之功绩可大可小，张大人将要获得什么样的荣光，就要看大人自己如何表现了。”

    说罢，他端起桌案上的酒盏，举至张延墨眼前略一示意，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张延墨沉思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顿时浮现出一丝惊喜，心中石头彻底落地。

    他赶忙又为赵云奕添满了酒，喜上眉梢。

    “能得殿下青眼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必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

    次日，由御林军千里迢迢护送进城的救济粮一夜之间消失大半，只剩下一车粮食孤零零停在知府院中。

    赵云奕顶着二皇子的名头，与张知府一同站在城门口大张旗鼓分发仅余的救济粮，不足一刻便空了板车，而长队之后不甘就此离开的人群，一直排到街的另一头。

    赵云奕又目睹了几场抢夺粮食的争斗，以及张知府装腔作势的劝阻。来往路人步履不停，似乎对此已然屡见不鲜。

    转日，峥州各处都出现了商队前来卖粮食。同样是那一批人，同样是五倍的价钱，同样无人能够阻拦。

    且不说解至明带来的那一车救济粮，就算加上前一日二皇子分发的，莫要说整个峥州了，单嵘城百姓都不够吃几日的。

    是以面对突然出现的商队，嵘城百姓仍是抢着买粮，一袋也不肯相让。

    但今日有所不同。

    挤在商队车前的民众多了许多，就好像一夜之间，原本耗尽了积蓄的百姓手头又得了余钱。

    事实也确是如此。

    当整个嵘城的百姓还在靠着睡梦躲避饥饿时，每家每户桌上已经悄无声息多了一包银钱。虽然数量算不上多，但也足够一家人用上一阵子不再挨饿，也足够买得起三五袋高价米粮的。

    银钱不知何处来，但正值如此特殊时候，获得这笔意外之财的百姓大多默不作声，将天降银两当作是一个不得被人知晓的秘密。

    也有少数人试图寻找丢失钱袋的人，但问询没有结果，终究不了了之。

    直到许多年之后，峥州还流传着关于那一夜的传说：二皇子与泊姑娘驾临峥州，指引神仙注意到了受苦受难的峥州百姓，于是上天伸出援手惩戒贪官，天赐意外之财助峥州度过难关。

    至于张知府，当天夜里坐在家中看着各处商队传来的汇报，乐得双眼眯成缝久久不见瞳仁。

    思及先前二皇子的话，张延墨当即便去找了赵云奕汇报这一喜讯。

    两人的对话没有避着别人，坐在一旁听着的余舟当时拉下了脸。

    “二殿下，眼下民生凋敝，这种时候居然还要如此欺压百姓，拐着弯搜刮民脂民膏，这与强取豪夺有何区别？”

    张延墨听了有些尴尬，咧开的嘴角顿时僵住，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不决。

    赵云奕也不打算解释，只漠然说了一句：“中郎将此行的任务是协助孤清理盘踞在峥州府的叛军，何时也能够管到孤头上来了？”

    余舟被他将话堵了回去，说不过他，怒气冲天地摔门而去。

    张延墨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云淡风轻捧着茶盏的二皇子，短暂瑟缩了一下，又很快咧开了嘴止不住笑意。

    今日赚得多，左右他有二皇子撑腰，至于百姓的钱来自何处，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如今捏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同样，他也不知晓城外的小院装满民脂民膏的箱子，一夜之间空了多少。

    二皇子分发救济粮仿佛开了个头，之后的几日，不断有其他州府的商队带着布匹被褥等物资来到峥州各处，不收一分银钱发放给民众。

    带领商队的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干活利索，被多夸几句便不知所措得只知道傻笑。

    领着御林军守在城门口的余舟自告奋勇帮忙，速度也快了不少，也表明了态度防着知府的人靠近。

    碍着余舟的面子，张知府没有再管，城门守卫也没有如先前一般试图收缴物资。隐瞒也好解决也罢，水患过后赈灾的事情总该要交差，此时有人主动上门来替他解决麻烦并非坏事。

    虽然因此少赚取些倒卖高价米粮物资来的银钱，但至少花的也不是他的钱。张延墨一边安慰自己，心里仍是止不住惋惜那些自眼皮底下溜走的银钱。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日。

    皇子在嵘城坐镇，带着一队人在城中帮忙。御林军在峥州各处抓获了不少起义军，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没有吃食打不下去的，纷纷前来投降。他们一时冲动跟着人揭竿而起，最后以一碗粥结束自己这一段不大平静又忍饥挨饿的日子。

    但程大实和乌檐等人始终没有找到。

    .

    城外混局还未平息，城中正在逐渐恢复正常生活。

    赵云奕走在嵘城中央的主街上，身边跟着峥州知府，与扮作侍女打扮的泊影。街景已经比刚到城中时改善许多，路边百姓也日渐脱去瘦削之感。

    但他此刻情绪说不上感慨或是平静，甚至对眼前景象隐隐有些抵触。

    赵云奕不曾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堵在街上，本也没有来到城中的打算。

    今日之行是张延墨提出的。眼看着再立一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借机提出皇子亲巡，让整个嵘城乃至峥州的民众知晓，二皇子殿下心系百姓。

    赵云奕沉吟片刻，允了他的提议。

    张延墨的汇报未必真实可信，虽然听上去俨然一派前路大好，但他这阵子一直留在嵘城，需得多去往一些地方亲自看看才能知晓，而后早日上报商讨峥州灾后重建事宜。

    但他不曾想到，张延墨直接将他带到城中，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围观民众。

    “各位！二皇子殿下仁善贤德，特来嵘城助各位度过难关！”

    张延墨扬声冲着围观群众喊道，又笑着转过头，恭敬地对着赵云奕说道：“拖殿下的福，眼下城里民生已经改善许多。嵘城百姓听闻殿下今日巡视，纷纷自发前来夹道欢迎，表达尊敬感激之意。”

    面对知府显而易见的吹捧，赵云奕皱了皱眉。

    眼前的气氛有些诡异，街边堵满了人群，却鸦雀无声。他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有好奇的，有茫然的，更多是充满畏惧。

    人群中一人悄悄将身边的孩子拉到自己身后，躲避赵云奕的目光。但此刻众人皆敛声屏息，这样的动作反倒显得醒目了。

    泊影侧目看向赵云奕，见他如往常一般冷着一张脸，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云奕正要回头，却听张延墨突然咳了两声。

    一个幼童被推出人群，回过头在原地踌躇半晌，才慢吞吞挪到赵云奕面前。

    “皇子殿下……”

    小孩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有些怯生生地抬头看着赵云奕，将手中捧着的瓜果送到他的面前。

    赵云奕低下头望向他，没有伸手接下。小孩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打了个嗝，一声脆响在寂静之中格外突兀。

    泊影无奈，掩唇悄悄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殿下，笑一笑，吓到人家了。”

    赵云奕犹豫了一瞬，而后牵起嘴角轻声开口：“给我的？多谢你，但……”

    他刚一张口，小孩又是一声清脆的抽嗝，将自己打得全身一颤，瓜果顿时滚落一地。小孩眉毛一撇嘴一咧，呜呜跑回去扑到父母怀里哭了起来。

    气氛有些微妙。

    张知府干笑着打圆场：“这里的孩子不曾见过殿下这样的大人物，心中敬畏不知所措也是正常，哈哈，正常……”

    赵云奕斜了他一眼：“往后不必弄这些没用的。”

    “是。”张知府讪笑道。

    赵云奕捡起脚边散落的瓜果，径直走到孩子面前。那孩子的父母见他靠近，面上明显变得有些慌乱，正欲同眼前的“大人物”道歉，却见他在孩子面前蹲下。

    他将手中瓜果递还给的那个小孩，又说了几句话。小孩泪眼朦胧点了点头，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泪，打着嗝同他道了声谢。

    随后赵云奕站起身来，转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路过张延墨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张知府。”

    “殿下有何吩咐？”

    张延墨拱手低头，不停瞄着二皇子的神情，心中忐忑不安。

    赵云奕目不斜视，开口时却让人听出他此刻的不悦。

    “带孤去真正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