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经过接连多日的蹲守围剿,起义军也要坚持不住,今夜袭城出动了余下全部力量背水一战,说不定便能如那日战厢军一般大获全胜。

    但在赵云奕抓住乌檐的那一刻,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程大实见状心知再无翻身机会,转头便钻进人群想要趁乱逃跑,又被泊影一棒槌砸晕过去。

    余下众人晕的晕,降的降,事态平息之后御林军迅速清理了战场。

    示警的鼓声传到嵘城各处,百姓人心惶惶,深夜屋门紧闭却不得安眠,不知发生了何事。先前经过两次灾祸,百姓已然成了惊弓之鸟,抱起银钱米粮牵着家眷,随时准备伺机逃跑。

    好在灾祸不曾降临,却很快等来了敲门声。御林军挨家挨户告知叛军已除的消息,城中众人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御林军将归降的起义军一一带走,泊影正要将方才混乱中的小女孩抱到一旁坐下,忽然听她喊了一声“爹爹”,放开泊影扑向一个被困住双手的男子。

    细问之下泊影才得知,小女孩一家人先前因暴雨逃难,途中与母亲失散,而后又跟着父亲投身起义军,兜兜转转许多地方后白日里才来到嵘城附近。今夜进城后父女二人不慎走散,被人流推着不知挤到了何处。

    见女孩抱着父亲啜泣不肯松手,泊影沉默片刻没有再坚持,只回过身低声吩咐了一句,若遇上女孩母亲的踪迹记得留个心。

    .

    待到一行人回到知府宅院,张延墨早已得知了城中的事情,早早站在大门口等待迎接。

    见赵云奕出现在视线中,他匆忙迎上前来,深深躬身行礼。

    “恭迎二殿下!”

    他乐颠颠凑到赵云奕身边,喜笑颜开要将他往府中引,口中不停念道:“二殿下与余大人今夜成功平定峥州之乱,下官已经为殿下与大人备好了酒菜,正等着二位凯旋。”

    “知府有心。”

    赵云奕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淡淡应了一句。

    他视线落在张延墨身上,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幽幽启唇道:“拿下。”

    余舟应声挥了挥手,身后御林军一拥而上。张延墨心道不好,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冲上前来的御林军瞬间按住,拧着手臂背在身后。

    他挣扎两下丝毫挣脱不得,这才慌了神,焦急向赵云奕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夜色漆黑,灯笼微光映在赵云奕的脸上,却有些看不出他的神色。

    “张大人急着想要去临安,孤便助你一程。”

    话音落下,赵云奕骤然厉声道:“圣上有令,峥州知府张延墨欺上瞒下贪赃纳贿,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即日革职,前往临安受审。”

    前几日送去临安的信,今日终于得了回音。

    赵云奕在信中将探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写了清楚,不仅是此次灾祸中张延墨的种种行径,连同他一时说漏嘴的从前之事,赵云奕也遣人细查一并呈到御前。

    皇帝刚刚结束了修行重新回到朝堂,在国师的劝说下当即下旨查清,追究其玩忽职守敷衍塞责之罪。

    谢子庸借着身份之便一直暗中调查辽王党羽一事,赵云奕传来的情报恰与他手中消息连成一线,再加上白途从中配合,如此一来,自临安至峥州,将涉及峥州天灾一事的相关人物杀了个措手不及。包括正等着看兄弟热闹的辽王本人。

    二皇子府寄来的密信中称,皇帝才修行出关不久,是否得到长生续命之法看不出来,整个人好似糊涂了些。

    宝座之上的皇帝忘记了好些事情,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遣人将圣旨交到御林军处,又对自己的遗忘浑然不觉,但处置起辽王一事仍旧毫不手软。

    至于国师则神色如常,更看不出曾经背着皇帝私自下了令。自然也不乏有人借机刁难,甚至当朝暗示皇帝治国师假传圣旨之罪。

    皇帝目光阴翳地盯着他许久不曾出声。

    那是个从前的皇长子党,如今仍是辽王背后的支持者,同样参与了地动赈灾一事。他还不知事情已经败露,心怀不轨站出来想将国师拉下马,反倒一句话将自己搭了进去。

    至于辽王动身前往封地一事,则因着峥州罪责暂且搁置,赵成松再被禁足。

    张延墨城外的院子已经封了,如今由御林军把手,府中剩下的几十箱银钱已经清点完毕,等吏部调派的峥州知府上任,再要想办法尽数交还到百姓手中。

    新知府第二日便将到达嵘城,赵云奕等人也将启程北上,而解至明回到晏州。

    临行前一晚,四人难得安安静静围坐在树下。

    桌上的点心是早上泊影自城里买来的,靠近赵云奕的面前摆着一碟芝麻糕。

    解至明脚边倒了三只酒壶不见醉态,赵云奕看了他一眼,思及那日宴席上此人“咣当”一声以头抢案的响动,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解小将军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殿下看出来了?”解至明嘿嘿一笑,“其实早在城外遇见二位时,在下便有所察觉。虽不曾见过殿下,但见殿下与姑娘周身气度便知晓二位并非常人。二位自称从苍平方向前来探亲,然峥州正乱不宜出行,却恰恰是临安之人的机会。”

    说罢他顿了顿,又晃了晃酒壶道:“当然,这也只是我胡乱猜测,不过歪打正着。”

    “解小将军瞧人倒是准,”泊影笑道,“身手也如目光一般,那夜夺去多少锄头钉耙,便止了多少干戈。”

    “不及阁主以一敌众,出剑利落身手不凡。”解至明目光真诚,言语间带着赞叹。

    他早预感到,跟在二皇子身边的这位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起义军攻城的那一夜,亲眼见到她一槌一剑穿梭在人群中,他才真正对泊影心生敬意。

    “小将军过奖。”

    泊影扬了扬手中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解至明也同样。

    二人说说笑笑,余舟坐在边上始终沉默不语。直到赵云奕眼神望过来,他犹豫片刻,忽然站起身来。

    他端起酒盏,面上满是歉意与懊悔,开口道:“先前误会殿下而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请殿下原谅。”

    “当时情况特殊,也不曾同中郎将解释过,倒是要请余大人谅解。”赵云奕微微颔首道。

    余舟连声应着不敢当,在赵云奕的注视之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握着空盏背脊僵直坐下,看上去仍是有些不自在。

    泊影看了看二人,忽而打趣道:“二殿下又不吃人,余大人怎得这般紧张?莫不是弹劾的折子都已经写好了?”

    余舟面上涌起一阵红,赧然道:“姑娘猜到了。”

    “你还真写了!?”解至明一瞬惊讶,赵云奕也顿时向他看过去。

    “……这两天约莫已经到临安了。”余舟尴尬牵了牵嘴角。

    解至明幸灾乐祸笑出了声:“我说你这半晌怎得如此坐立不安,原是在殿下面前心虚。”

    他这一笑引得气氛都缓和了许多,余舟惴惴看了一眼对面的赵云奕,见他面上不曾显露出任何不悦迹象,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殿下放心,回到临安下官一定第一时间进宫向陛下解释,定不会因为下官之错,使得殿下一片苦心遭人误会。”

    不料赵云奕却轻轻挥了挥手。

    “不必,中郎将的折子,倒是帮了我大忙了。”

    余舟一愣,犹豫着问道:“这是为何?”

    赵云奕不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余舟还不曾明白,解至明却顿时反应过来。

    北境功绩已经为二皇子带来了传遍整个南魏的声誉,若是峥州一行太过圆满,反倒容易遭皇帝忌恨,更不用说赵淳本就将他视作眼中钉。

    即便没有余舟弹劾的折子,也会有其他罪名在临安等着他。倒不如借着余舟之口,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等余舟想明白二皇子目光中的深意,泊影忽然出声打断他缠成一团的思绪。

    “前阵子多亏了中郎将帮着朔音分发物资。旁的不提,解决水患带来的灾祸比什么都重要。”

    余舟成功被她转移了注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莽撞,幸而不曾耽误殿下的安排。”

    便又是一阵自省与道谢。

    难得有了空闲,几人坐在树下随意谈天。见二皇子面前没有那些规矩,余舟也渐渐卸了最初的防备,气氛轻松许多。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燕雀自头顶掠过,扑扇着翅膀飞向晴空。在经过接连劫难之后,峥州的春日也终于姗姗来迟。

    夕阳自天际露出隐隐霞光时,朔音突然出现,才将泊影将谈笑声中拉了出来。

    “阁主,你找我?”

    朔音站在墙根下,周身隐隐缭绕着淡淡的铁锈气味,不知自何处赶来。

    那夜之后,朔音一行人不再躲避峥州明阁的耳目,与自各地赶来的暗阁成员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峥州境内所有明阁驻点,也将匆忙逃窜的远山一派迅速打尽。各种从前被刻意隐瞒的事情终于浮出水面,泊影这两日也忙得脚不沾地。

    唯有远山本人仍旧下落不明,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峥州。

    “开口了吗?”泊影低声问道。

    “审了两日了,乌檐怎么也不肯开口透露远山的行踪。”朔音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失落。

    “明阁那边有没有问过?”

    “有人说平叛当夜见到了他的身影,应当是见势不好逃走了。”朔音说道,“如今峥州明阁已经全部收归,别处也都早有留意,但始终未曾发现远山的踪迹。”

    “这两日抓住的远山派几乎都坦白了,但知晓远山行踪的只有乌檐与易水二人。其中易水替他处理明阁联络事宜,乌檐被他派到程大实身边煽动起义,搅乱峥州局势。昨夜我们在城中发现了易水的行踪,但提前服了毒,不等抓住便眼睁睁看着他在我们面前自尽,眼下只有乌檐一个突破口。”

    泊影沉思片刻:“平叛那一晚我便发现,乌檐在起义军中声望极高,在他与我相斗时,连程大实这个名义上的起义军首领都要等待他发话。原来自程大实起义开始,每一步都有远山的手笔。”

    朔音点点头,眉头紧锁担忧叹道:“阁主先前猜的不错,远山此举是为了将渡影阁之名传扬出去,到时候世人皆知远山,而不知苍平真正的渡影阁主。眼下远山已经翻身不得,但不仅仅是峥州,临近州县也有不少得知了渡影阁之名。”

    “声名已然传扬出去,必然不可能叫人当作没有听过。或许,也该考虑些别的法子……”

    她顿了顿,在少年好奇的目光中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罢了,该当如何往后再议。一天不抓住远山,他就始终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泊影二人站在院墙边低声商议,树下的赵云奕远远望着少女的背影,目光深沉半晌不语。

    待到抓住远山,渡影阁的事情便该结束了。

    他不知泊影是否还会留在临安,待到那时他与她之间又该如何?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留她在身边?

    他的视线逐渐变得幽深,落在墙边那个青黑色的背影上久久不曾移开,好似被吸进一汪深潭,无力抽离。

    忽然,从一旁探过来一个脑袋,看了看赵云奕,又看了看远处的女子。

    “殿下这是……有意于阁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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