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贱籍生活

    相较而言,上官家便十分惨淡。

    一群新进贱籍人员,在排队等待都官郎中为她们分配去处。

    依照律法,『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凡初配没有伎艺者,各从其能,而配诸司。妇人工巧者,炙面入于掖庭,年五十免炙面。其余无能,咸隶司农。男子入于蔬圃,女子入于厨饎。男年十四以下者,配原籍司农;十五已上者,以其年长,令远京邑,配岭南为城奴。』[1]

    郑离站在第一个,抱着小婉儿问:“大人,我这刚出生的小女儿是怎样安排呢?”

    都官郎中麻利回答:“交给在押未判女犯代为抚养,长成劳动力之后,再回到你身边。”

    郑离之前没了解过这些政策,她很惊讶。可是小婉儿现在那么小,又断不了奶,怎么可以交给别人呢?她难以接受,提出质疑:“那若是其她女犯没有奶水,她岂不是要饿死了?”

    郎中解答道:“就算在押女犯都没有,司农寺也肯定有,那里人多。到时候,会安排那边休产假的女犯帮带。”

    郑离很难过,虽然这是个办法,但她还是绝不能接受。

    即使人家有奶水,小婉儿又不是人家的亲女儿,人家怎么可能真心待她呢?而且她听说过,无母官贱幼女,被送去做官伎的概率极大。虽然她并没有死,但她不在女儿身边,女儿不就跟无母一样吗?她可不能接受女儿被□□。

    当然,就算不会发生这种事,她也见不得女儿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生活在别处。她哪里放心得下?于是她愁眉苦脸再度问道:“孩子不能自己抚养吗?”

    “可以倒是可以。”都官郎中顿了顿,“只是,自己抚养就进不了掖庭了。掖庭在皇宫内部,不许吵闹的。要亲自带娃,只能去司农寺,还不能耽误活计,会非常累。”

    他办理过多起类似事件。很多母亲都在这个地方艰难抉择过。因为掖庭生活质量相对较高。但它是为后妃服务的,不是提供照料的,自然不会养还在啼哭的婴儿。司农寺倒是让照顾婴儿,但那里更累更难熬,治安还差。

    没想到郑离倒是完全没有纠结。她态度坚定,必须一直守着女儿,保护女儿长大。

    是以她毫不犹豫做出决定:“那我就去司农寺。”

    都官郎中愣了一下,有点佩服。随后他点头答应,登记好信息,继续分配下一个。

    最终。

    杨繁独自进了掖庭。

    琨儿则独自发配岭南做了守城奴隶。可怜他在路上就被毒虫咬了,刚到那边又碰上了蛮酋入侵。他带病上阵加上经验欠缺就受了伤。祸不单行,他还遭遇了瘴气侵扰,伤口发生感染,很快去世。

    郑离和小女儿则在司农寺经过二轮分配,被分到其下辖的京苑,正式开启官奴婢生活。

    进去之后。郑离方才知晓京苑还跟牢房挨着。不只是它,所有司农寺下辖机构,都跟不同的牢房挨着。因为徒刑罪犯也在其中劳改。

    不过徒刑犯的地位比她们娘俩还高呢。徒刑犯里还有非贱籍。而她们这些个官奴婢,全是贱籍。不只是贱籍,还是贱籍中的吊车尾。理所当然的,她们在京苑里也是最底层,在社会上也是最底层。

    生活毫无疑问也是最为艰苦的。

    进苑第一步,是领取物资。第二步,是分配岗位。

    官奴婢年至四岁,始服长役。[2]

    所以小婉儿就比较惨。她现在还不是劳动力,物资非常之少。要艰苦长到四岁,才能成为劳动力,可那时物资虽然变多,但就得开始干活儿了。

    郑离处境稍微好一点儿,因为是成年人,现在就可以做事,物资也多一些。

    现下正是寒冬腊月,两人各发了一套冬装。冬装两年发放一次。因为她们是和徒刑犯一起劳改,所以制服和囚服很是相似。

    郑离的冬装包括一件短襦、一条复袴,一双牛皮靴。除此之外,她还领到一张毛毡。

    小婉儿的冬装则只有一件布襦和一双鞋袜。[3]不仅没有自己的毛毡可铺,连裤子都没有。她要长到十岁,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棉裤和毛毡。而且因为她会长身体,怕她以后穿不进去制服,京苑便给她发了套大号制服。

    那衣服本来就不是很厚,太大又穿不严实,冻得她不停地打哆嗦,换完制服没多久就僵了。

    郑离察觉到女儿不太对劲,连忙将人塞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暖和了好一会儿,女儿方才恢复。她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将睡觉用的毛毡裹到孩子身上,小婉儿这才有所缓和。

    接着郑离便分到了任务,是舂米、磨面。不过她产后有一个月产假,所以这几天还不用开工,等出了月子再开始干活儿。她便先抱着女儿,在前辈旁边观看学习。

    这日晌午,她还吃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吃的饭。

    京苑的口粮,早上是稀粥,晌午和晚上是菜汤、窝头。分量都不多,菜叶很少,肉听说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一点儿。

    司农寺在吃食方面的规章制度有:『三岁以下为“黄口”,不给粮。四岁以上为“小口”,每日给粮六合。十一岁以上为“中口”,每日给粮一升五合。二十岁以上为“丁口”,每日给粮两升。』[4]

    也就是得到四岁以后,开始干活了才有饭吃。

    小婉儿三年内,只能吃奶水。郑离打算等她长得大些后,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她一点儿,虽然她自己还不够吃,分出去就会更饿一些。但是她不长身体了,孩子要长,肯定是孩子更有必要吃饱饭。

    同样的。她还认为孩子更需要暖和,她自己抗冻。便将毛毡只给了女儿,她将衣服都穿上,抱着女儿睡。

    没想到她入睡不久便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抽筋,抽到她怀疑人生。无奈,她只能再将全部裹在女儿身上的毛毡解开,包住她们娘俩一起睡。

    就在她月子即将做完之时。她的父母也终于求到一个探视她的机会。他们从听闻她去了司农寺开始,便四处打点,托人帮忙,直到这日方才打通关系。

    苑史前来传唤她时,还卖了个关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郑离不想先喜后悲,当然要先听坏消息。苑史告诉她:“你儿子病亡了。”

    郑离闻言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石化在寒风中,儿子才走了不到十天,算算日子该是才刚到那边没几天,怎么这就死了呢?她僵直了一会儿,直到女儿被她勒的疼了,难受的叫了几声,她的知觉方才慢慢恢复,泪水也随即夺眶而出,她问道:“大人,怎么会这么快呢?他是怎么死的?”

    “岭南死亡率本来就很高。”苑史说道,他不想多做解释,毕竟他不是见证人,也不清楚全貌,便火速转移了话题,“好消息是你父母来看你了,去见见他们吧。”

    郑离此刻心如刀绞,脑子变得异常迟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苑史见状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才有了动作。这确实是个喜事,但她却开心不起来了。她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阴沉沉的,脚步异常沉重。只能使劲儿向外走去,用力抱住孩子,勉强不让她掉下去。

    外面的郑母趁等待间隙,小声叮嘱着:“一会儿别怪孩子选错人,她已经够难受了。”

    “知道。”郑父低低应着。

    话音刚落,便见郑离出来。

    郑母没想到女儿才进来这么两天,便已失魂落魄至此。她赶忙小跑上前扶住她,顺手接过孩子问:“天呐,怎么已经变成这样了?”

    郑离先颤抖着回答道:“琨儿死了。”

    二老俱是一惊,那么大一个外孙竟然转眼间就没了。他们也有些难过,但还能承受,毕竟那孩子跟他们不亲。而且还是活人要紧。他们更在意女儿。

    郑父拄着拐走过去,让女儿靠到他身上宣泄情绪。

    待郑离平复些后,他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还是顾好自己要紧。”

    郑离不想父母担心,崩溃中硬撑着点了头答应。

    郑父接着说:“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你。干嘛想不开呢?还没出月子就敢选重体力活儿干,身体损伤多大呀。还有,你知不知道司农寺治安很差呀?”

    “您不用担心我,我有产假的[5],出了月子才开始干活儿。”郑离先是宽慰父母,接着又出言解释,“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女儿自己丢在这儿吧。”

    郑父说道:“这儿不是有其她女人吗?把女儿交给她们就好了。”

    郑离摇头:“不行的,我还要喂她呢。”

    郑父不关心外孙女,又不跟他姓。便劝道:“这孩子还没满月,都算不上是个人,她还是个女孩儿,又不值钱。她奶奶都不要她,都去掖庭了。你还要她干嘛?我看你是傻了。你根本就没必要为了她让自己多受罪。别管她了,扔了得了。扔了她,你去掖庭,比在这破地方安全多了,还轻松。我现在还能帮你操作,等我死了,可能就没人护你了。”

    郑离皱眉拒绝:“爹爹,你怎么能那样想呢?那也太残忍了,我不能那样做。”她刚刚收到了儿子病亡的通知,难受得很,现在听到父亲这么说,就更加悲伤。大哭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女儿了,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我就算累死,也要尽全力护她周全的。”

    “哎呀~”郑父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劝解,“这孩子出生就没入贱籍,这辈子都没有享受生活的机会,要当一辈子牛马,就算她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呢?最好也只能嫁个贱籍[6]。说不定她自己根本不想活着呢。你强行让她长大,她可能还要怪你给她悲惨的一生呢。你又何苦去吃力不讨好呢?”

    郑离继续摇头,随口找了个借口回应:“爹爹,我现在去掖庭还得炙面呢,我不想毁容,也不想女儿毁容。”[7]

    郑父反驳道:“脸哪有生活质量重要?”

    听到这里,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郑母终于拉了拉郑父,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让孩子自己决定吧。”

    郑离点点头道:“阿爹,阿娘,我可以抗住的,不必挂念我。”随后她郑重地向二老行了个大礼,“你们自己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犟死了!”郑父很无奈。但他劝不动,只能任由女儿去了,“哎~行吧。那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双方告别后。他又追加了些贿赂,给京苑的一众官员,请他们对郑离母女手下留情。他们夫妻还去买了个装婴儿的竹篓托苑史转交给女儿。

    这竹篓送得很及时,郑离再过一日便出月子,干活儿的时候没有工具很难把孩子放到身边。这样一来,她在舂米的时候就能把孩子用毛毡包起来放到背后的竹篓里了,她可以边做工边带孩子。

    而直到开始做事,郑离才发现,那口粮在没任务时才勉强够吃,她饿得还不算厉害。一旦开始上手重体力活儿,就完全不够了。真没想到舂米的消耗有那么大,每天到放饭的时候简直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月,她给小婉儿提供的营养便已开始不足。

    小婉儿的身体愈发瘦弱,头发越来越细、越来越黄,连哭都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到后来干脆都不哭了。整日不哭不闹,在背篓里自言自语、自己啃手指、啃袖子玩儿,躺累了就趴一会儿,趴累了就躺一会儿,困了就自己睡觉,好像已经懂事了似的。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是这懂事得未免也太早了些。可惜郑离对这一切都无可奈何。

    好在不是所有事情都糟糕透顶。还有唯一的好事,气温上升了,宝宝没有被冻死的风险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京苑发了新的春装,同样类囚服。成年女子春装包括一条布裙、一件窄袖短衫、一件绢褝、一条春头巾、两双鞋。幼女春装包括一件布衫、一条布裙,一双鞋。[3]

    小婉儿换上春装之后,灵活了许多,爱上了翻身,独自来来回回在竹篓里翻,玩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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