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集

    窗外朔风凛冽,枯枝缭乱,风声拍打窗户,震耳欲聋。

    白妤背对着外面世界的一片狼藉,有片刻的耳鸣。

    她看着气息微弱的杭臣,她知道,她也没有退路了。

    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白妤想不明白。

    他们只不过一个多月没见,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有说有笑,他捡起了原本的人生计划,她也有了新的梦想。

    是他们太得意忘形了吗?

    是他们光顾着看眼前,忘记了从前的路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吗?

    他又为什么再一次选择隐瞒和欺骗。

    她又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自以为是呢。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她想问。

    白妤想问。

    但话涌到嘴边,滚过一层又一层涩苦味道,苦到舌根麻木,人成了哑巴。

    白妤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不知该怎么审判他们自己。

    对或错,或许在这一刻也不重要了。

    可是她应该说些什么的。

    她想,她应该说些什么的。

    像他一样,若无其事的,佯装平静的。

    但她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他呢。

    他又为什么可以这样坦然平静。

    他这次……不再害怕了吗?

    那她呢?

    他们呢?

    他们是不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白妤望着他,不知不觉咬破了下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将她双眼染得通红。

    杭臣看着这样的她,刻意堆在唇角的笑逐渐僵硬,可在意识到什么后,他又恢复了笑容。

    他滚动喉结,气息拉长,极其温柔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说:“别害怕,我在这里啊。”

    他说:“别哭,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再也不会为我哭了。”

    他说:“今天很好看,哭了妆就会花,演出还顺利吗?”

    白妤的眼睛越来越湿,睫毛被敛成一束一束。

    她仍开不了口。

    她觉得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拉着她不断下沉。

    她的脖颈就这样被压弯,她将脑袋埋得很低,露出一截脆弱的颈骨。

    杭臣还在哄她,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像从前一样。

    白妤几度哽咽,她只好闭上眼试着掩盖这种如同骨骼生长的痛苦。

    她试着给他一些回应。

    试着接受。

    试着明白今夜的珍贵。

    但外面的风还在呼啸,愈演愈烈,逐渐盖过杭臣的声音,咆哮着,嘶吼着,一股脑地往她耳里钻。

    它们在她身体里乱窜,从心脏开始,一点点震碎她的信仰,瓦解她的灵魂,蚕食她的意志,直至四肢百骸都变得软弱无力,溃烂腐败。

    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脚。

    她还在下沉。

    她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他的手,紧紧抓住。

    一旦松开,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撒气一般甩开他的手,或者故作生气地威胁他。

    他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拉住她的手,竭尽全力地抱住她。

    他们回不到从前了。

    他们没有机会了。

    他们的世界已经被彻底颠覆。

    残酷的,不留余地的。

    白妤就那样,像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不可控制地发抖。

    外头天气越发混沌,连连逼近,乌云汇聚于白妤眼中。

    她的手臂上还挂着那条围巾,黑色大衣也来不及脱去,这一切如同沉重的壳驼在她身上,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一切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杭臣的视线一寸寸游过她,最终停在白妤似痉挛一般抽搐的双手上。

    她的恐惧,她的痛苦,他都明白。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现在,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杭臣阖了阖眼,咽下所有蠢蠢欲动的酸涩,再次试着找回那个他自以为轻松的开场白。

    他说:“不和我说说今天的演出吗?”

    他说:“我们著名的话剧演员首演一定很棒吧……”

    他说:“小白,和我说说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白妤将双眼闭得更紧,轻轻摇头,颤抖得越发厉害。

    杭臣深吸一口气,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

    他说:“小白,你把头抬起来,我想好好看看你,我们……很久没见了,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似曾相似的话语搅动了回忆,仿佛科幻片里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的虫蚁,以迅雷不及耳之势将她包围啃噬。

    锥心的疼。

    白妤缓缓抬起头,睁开眼,退无可退地看向他。

    她的脸憋得通红,眼里蓄满的泪水再难掩藏地滚落。

    滴答——

    滴答——

    砸落在杭臣的手背上,冰凉又滚烫。

    杭臣喉间蓦地一涩。

    那两滴眼泪像是某种穿肠毒药,没有落在他手背上,而是滴砸在他心上,腐蚀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伤口在持续扩大、腐烂。

    疼痛让心脏收缩,呼吸暂停。

    杭臣忽然再难维持这份伪装。

    那些他在心里演练了一个月的开场,那些他以为能说的话,就这样被悉数堵在喉咙口。

    他抿着苍白的唇,眼眸也似被恶劣天气沾染,一点点暗了下去,眼尾泛起挣扎的红。

    白妤痛苦地望着他,眼泪徐徐流下。

    静寂房间,一切都变得慢下来,仿佛只有白妤的眼泪在说话。

    他好像听到白妤在问他,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理想,他们要共同抵达的地方,还有,他们的感情……

    独一无二,珍贵无比的感情。

    怎么就到这里为止了。

    可这一次,他给不了她答案了。

    这一年,他们十九出头,二十未满。

    依旧年轻,依旧贫穷。

    面对生死,依旧无力抵抗。

    横亘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变过。

    这个冷冽虚假的夜晚是在这儿开始变得真实的。

    杭臣深呼吸,闭了闭眼,试图让一切归位,但睁开眼时一行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痕迹蜿蜒曲折。

    他艰涩地滑动喉咙,颤悠悠地看向白妤。

    他想起许多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播放。

    没有缘由地,他的微弱声音就这样突兀地在这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响起。

    他问白妤:“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白妤思绪混沌,她迷茫地点头,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淌。

    杭臣凝视着她,他想抬手抹去她的眼泪,但他做不到了。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一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吧?”

    他气息颤动地说:“发病那天,我还想着有希望。我想等我好一点,我总是想,等我好一点再告诉你。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我没得选,小白,我没得选……”

    “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几件?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小白,我没得选……但我真的好差劲啊,我这些年除了惹你哭惹你伤心,我还给你了什么?”

    白妤这才有了一些回应。

    她嗫喏道:“不是的……”

    “小白,都是我不好,所以你再……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小白,你会把我忘记的对吧?会忘记的,对不对?你的人生还那么长。”

    白妤回答不了。

    杭臣似哄骗一样说:“我一点都不好,我玩游戏总是赢不到你要的奖品,我还没有陪你坐过火车,就连你的演出我也失约了……你把这样的我忘了吧,这样我也少一些愧疚……”

    白妤还是回答不了。

    四目相对,在沉默中她的眼泪汇成深海,他深陷于此,不断下坠。

    这个冷冽真实的夜晚是在这儿开始变得无情的。

    杭臣凝望着白妤,欲想再开口,但呼吸突然窒塞,疼痛猝不及防地从脑颅的伤处蔓延,如千万根钢针扎进皮肉,直抵筋骨。

    下一秒,他的眼前忽然出现大面积的黑暗。

    跌入黑暗的失重感让人天旋地转。

    他的身体无法自控地抽动,脸色急遽苍白

    短短一瞬,他已被冷汗浸湿。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反握住白妤的手。

    白妤愣了一下,“杭臣。”

    “杭臣……”

    “杭臣!我……我,我去叫你爸爸!”

    杭臣拼尽力气,一把揪住白妤的手,他在这片黑暗里抽噎着,挣揣着,竭力想看清白妤。

    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他盯着这个轮廓,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要……小白,你……你还没有回答我……”

    白妤泪如雨下,恐惧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抗拒地乞求:“不要,杭臣,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叫帮你叫医生,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他仍不放过她,梗着脖子,青筋凸起,所有力道都汇聚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窗外的世界风云变化,黑漆漆的云层低到足以吞噬万物,骇人风声无孔不入。

    杭臣呼吸愈发急喘,他想听清白妤的回答,但听觉也出现了问题,似被消磁一般,若隐若现。

    这个世界开始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由地想,这是最后一刻了吗?

    如果这是最后一刻,他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几近逼迫地询问她:“会把我忘记的对吧……小白,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们当时说好的,不论、不论今夕何夕。”

    “但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的话吗?”

    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用力,心率直线上升。

    “小白,我们小时候说过的,勇敢的人人生才有不同的路走……我们、我们尝试过了,我不后悔……但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可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你别害怕,你要继续往前走,走向……走向那条没有我的路。你别害怕……别哭……别害怕……”

    “你要把我忘记,把我忘记吧,好不好?”

    他每多说一句身体的颤抖就重一分。

    起伏挣扎的声线里也隐隐有了哀求的意味。

    白妤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和他说的话比起来这点疼痛都算不上疼痛,他的话如锋利的刀剑,毫不留情地朝年幼时期的他们刺去,刀刀见血,剑剑致命。

    她闻到生命逝去,鲜血横流的腥味。

    白妤牙齿打颤,一滴眼泪滚落,湿凉凉的触感直达心底。

    她说:“不要,杭臣,不要这样,我们叫医生!你别……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你不是问我今天的演出吗,我——”

    “白妤!”

    打断她的是杭臣这声嘶哑的吼叫。

    他似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汗涔涔的脸扭曲到极点,闭着眼,弓起胸背,牟足劲才喊出了她的名字。

    话音落下那一刻,他重重倒下,握着她手的力道一点点减弱。

    白妤大脑空了一瞬,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监护仪,仪器上的心率呈现不可挽回地下降。

    她木讷地将视线滑动到杭臣身上,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失了血色干涸的双唇在艰难翕动。

    他在等她的回答。

    白妤的眼泪是在这一刻消失的。

    她只是一下又一下抓紧他的手。

    “杭臣……”

    她叫他的名字。

    “我答应你……杭臣,我答应你。”

    她听到自己说。

    “我会把你忘记的。”

    “你知道,我从不骗人。杭臣,我从不骗人。”

    “我们拉钩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然以后不相见。”

    她听到自己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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