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

    林远昭闷哼了一声,大概是动作牵扯到了伤口。

    他的左肩之下胸口之上那处,钉着一枚铁钉模样的暗器。

    钉上带着乌青,伤口处虽然已经简单上过止血怯毒的药粉,却依然有黑红的血液往外渗出。

    “这暗器上有毒…公子怎么会受这样的伤?”沈睿宁捏着一块干净的方巾,颤声问道。

    啧啧,这小声线颤得真自然,充分表达出了“于心不忍”四个字,不愧是穿越前搞过配音的人。——沈睿宁给自己点了个赞。

    “这……”林远昭有些犹豫,“恕在下不便……”

    “相告”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便觉伤口猛然一痛,紧接着便被紧紧按住。

    痛呼还凝在喉中,一颗丹药已被塞入口里。那温热柔软的手指在他下巴上一点一抬,丹药便随着那声痛呼一起吞了下去。

    “止痛化毒的,别担心。”沈睿宁的声音温善柔和,手上动作却十分利落。“钉子扒出来了,但是清毒有些麻烦。”

    经过大半天的时间,暗器上的毒已经侵入林远昭的体内,用嘴把毒吸出来的操作已经行不通了,只能依靠内服药物来慢慢化解,而伤口处那些已经染毒颇深的溃烂皮肉,也需要一并挖掉。

    之前不是不想帮他拔钉,实在是忙着带他跑路,没时间。

    沈睿宁递给林远昭一方卷好的干净帕子,柔声道:“我要替你清创,会很痛,你咬着帕子会好些。”

    林远昭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行吧。”沈睿宁也没坚持,将帕子放在一旁,小刀对准伤口,认真地剜下第一刀。

    林远昭的身体陡然绷紧。

    这个世界还没有成熟的麻药,刚刚塞进对方口中的止痛丹药可以让他缓解一些,但也只是聊胜于无。

    沈睿宁下手稳准狠,她知道,自己越是犹豫,对方就会更痛苦。

    林远昭的呼吸微颤,所有痛哼都压在了喉咙里。沈睿宁抽空瞟了一眼他的脸,他的唇线抿得很紧,眉头紧皱,额上已经渗出一层汗珠,脸色也更加苍白。

    沈睿宁只觉有些可惜,可惜他眼上覆着一层白绸,否则可以欣赏到他更完整的隐忍表情。

    倒是有几分硬气。沈睿宁在心里赞了一句。果然不是一般的读书人。

    清创完毕,林远昭已经冷汗涔涔,他声音还带着微喘:“宁姑娘好手法。”

    眼前人却只是轻笑一声,手中的药膏已经涂入伤口。

    又是一阵入骨的痛楚,林远昭呼吸再次颤抖起来。

    “化毒的药膏会有些痛,公子再忍忍。”沈睿宁语气中带着不忍和心疼。

    她实在是心疼自己的药膏!

    为了凑够材料熬制这么一罐,她可是给宵月楼那黑心中介打了不少工啊!

    自己用过之后只剩下这些,等这位沐公子伤势养好,药膏估计也会消耗干净。

    然而没办法,眼前这位有些值钱,她只得勉强认了。

    男式里衣刚好有一套新的,包扎完伤口后,沈睿宁上手帮他穿,林远昭这次没有拒绝,沉默着配合。

    看来已经折腾得没了力气。

    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沈睿宁认真看了看他眼上的白绸:“眼睛,也让我帮你看看好吗?”

    倒不担心他眼睛好了之后看到自己,反正北都也不是她沈睿宁的久待之地。

    沈睿宁只是担心他眼部也中了毒,若不医治则会前功尽弃。

    她需要他活下来,活下来她才好去交差,才能给自己换续命的丹药。

    自己活着当然是最重要的!

    林远昭点头,抬手摘下眼上白绸。

    沈睿宁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中毒颇深的青黑熊猫眼,万万没想到,他只是眼周有些微微发红而已。

    而且,他的眉眼还长得挺好看。

    双眉入鬓,眼梢微挑,配着眼周的微红,仿佛一双含了浓情的桃花眸。他努力睁开双眼时,又因为看不清东西而显得茫然无神,偏偏眸色如同温润琥珀,反而让人觉得心头发软。

    这么好看一双眼睛,若是一直看不见的话确实有些可惜。

    确认了眼部没有中毒的迹象,沈睿宁也舒了口气。

    “眼疾可是气血凝滞所致?”

    “宁姑娘医术精湛,一看便知。”

    “还好,我帮你施针几日便能好转。”

    沈睿宁取过针盒打开,手却再次被林远昭挡住:“不必劳烦宁姑娘。”

    沈睿宁抬眼看他。却见他自腰间摸索出一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两个瓷瓶。

    “眼疾的药在下随身带着,白瓶的内服,红瓶的药膏麻烦姑娘帮我敷在眼上,再换根干净的白绸即可。”

    沈睿宁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

    清凉微苦,有些自己无法分辨的药物在里面。

    沈睿宁明白了,她也不想多事,便道了声好,转身取来热水和一根干净白绸,帮他将药丸服下,又为他仔细清洗了眼周,再将药膏涂到眼周。

    林远昭一直沉默着任由着她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直到她坐到他的身后,双臂环到他的面前,将白绸敷在他的眼上。

    她动作轻柔,手上带着药香,白绸在他脑后仔细系好,不松不紧。

    绸带理好,她又顺手帮他把头发顺了顺,然后扶他躺下。

    胆大心细,手法利落却又不失温柔,应该是个医术不俗的医女。林远昭在心里为对方做了标注。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弄些吃食。”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已经站起身的沈睿宁顿了动作,垂眸看向林远昭。

    他平躺在那里,眼不能视物,身上又带着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交握在胸前,唇色依然苍白,模样依然易碎。

    面对这么好看又温润的“任务对象”,她很想调侃一句“那就以身相许吧”。

    不过……

    “医者本分,公子不必挂怀。”

    说完,沈睿宁便转身出了屋子,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周围恢复了安静,片刻之后,林远昭抬起手,扶了扶眼上的白绸,又凝神细细分辨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暂时放下心来。

    他这一路也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但是都无法分辨周遭情况。直到刚刚彻底醒来,身边已是这位宁姑娘。

    她真的只是顺手救了自己?

    不过,若这位宁姑娘有什么心思,大可以在他昏迷时便杀了他,或者是在刚才偷偷把药换了。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那件东西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些人也并不知晓,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没了价值,理应杀了以绝后患。

    但是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真的只是一位路过的医女?自己真的只是运气很好么?

    又或者,她有着更深的意图?

    …………

    出去准备吃食的沈睿宁煮了一锅白粥,白粥盛到碗里还有些烫,她索性先将粥晾着,趁着夜色渐浓,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可遇清风明月,也可见不远处街对面的那座四层楼阁。

    这座楼阁挂着一副“宵月楼”的牌匾,往日里都是灯火通明丝竹不绝,今夜,它却意外地漆黑一片,没有点亮一盏灯火。

    有问题。

    片刻后,沈睿宁端着白粥进了林远昭养伤的房间。

    白粥温度刚刚好,入口软糯香甜,是受伤之人最适宜的饭食。

    尤其是加了助眠药物的白粥。

    林远昭任由沈睿宁一勺一勺地将白粥喂他吃下,最后一口吃完,他只来得及含糊地说了声“多谢”,便安然睡了过去。

    “果然很弱。”沈睿宁将他扶着躺下,转身布置好房门处的机关,换了夜行衣,再次翻身上了房顶。

    皎月之下,一道灵猫般的身影在屋顶之上无声起落,转眼便消失在街的尽头。

    医馆之中寂静无声,初春的夜晚,虫儿还无力欢鸣。

    突然,不远处传来两声夜枭鸣叫,十息过后,一道黑影悄然落入医馆院中。

    在确认院中没有旁人的气息之后,那人才起身走到林远昭的房门前,伸手准备推开房门。

    “有机关。”屋内之人沉声道,“她出去了,你且在门口说吧。”

    “大人。”那人隔着门,依然毕恭毕敬道,“属下来迟,让大人受苦了。”

    林远昭打断他:“这些且不必说,说有用的。”

    “是。”那人继续道,“东西已经安全,不日便可送入京中。护送您的影十一等四人皆已在林中殉职,叛徒影十亦被大人一剑击杀……现下山林中的痕迹皆已抹去,大人的秋霜剑也已取回。”

    那人抽出身后剑奉在手中,等待屋内人的回应。

    “影七,秋霜剑你帮我收好。”屋内的林远昭道,“我暂且留下一日。”

    影七不可思议抬头:“大人?”

    林远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此女可疑,但是她确实救了我的性命。”

    想到“宁姑娘”温柔无害的声音以及白粥里剂量不足的助眠药粉,林远昭不由扯了扯唇角:“我也想看看,她是真的医女,还是布下陷阱的猎人。”

    若是需要,他更喜欢从猎物变成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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