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原……”
许久不曾见面的少年站在人群之中,他穿着一件黑衬衣,最上边两颗扣子遵循习惯没有系上,袒露出修长脖颈和略深的锁骨,俊朗的容貌没有变化,往日轻浮的气质被削减大半,此刻冷着脸看过来,显得疏离漠然。
他避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她怀中的花,转身走入人流之中。
虞晓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只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被他用那种眼神看着,不由得眼眶发酸。
理智上她没有什么对不起靳原,但感情上还是难掩心虚和愧疚。靳原对她而言是重要的朋友,在她狼狈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如果没有他,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安心把书念下去。她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
何况,有一点她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她喜欢上封越了。
一年前的她不会料想到今天,那时候她觉得封越离她很远,即使有惊叹于他的光芒,也仅仅只是欣赏。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在这一年时间的相处里,他们已经无数次越线了,尽管她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最后还是默认了愈来愈近的距离。
封越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她拼命想变得更好,不只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不想让他失望。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确实背叛了对他的承诺。
“虞晓。”
在她怔愣间,封越走到面前,没有问与靳原有关的事,只是认真发出邀请。
“可以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镇定,只是稍稍颤抖的睫毛出卖了他忐忑的内心。
虞晓抿了下唇,轻轻点头。
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她拨弄着散发,时不时看向驾驶座上的人影。
他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别担心,很快就到了。我会开车。”
“可是你……”
“我有美国的驾驶证。而且今天,我希望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于是她也就不说话了,乖乖将双手摁在膝上坐着。
她习惯相信他。
虞晓降下一点车窗,默默看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沉下去,灯光逐渐亮起来,一丝清明也拨开混乱的心思浮上来。
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是想对我说什么吗,能说什么呢……难道他也?
她用一只手紧紧按住心脏的位置,用尽力气想将紊乱起来的心跳吞咽回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做人是不该太贪心的,只是已经生长出来的东西,实在太难收回去,即使闭上嘴巴,也总要从眼睛里跑出来。
不管她现在在别人眼里有多优秀,在封越面前,她总是自卑的那一个。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处海湾,封越让她先别下车,直到他打开了后座的门。
他对着她摊开了手掌,五指白皙,纤长有力。
封越一直向她伸手,在她迷路的时候,她惶恐不安的时候、自我怀疑的时候。
她将手搭了上去,一如先前的每一次。
在沙滩上走了几步,想起靳原的眼神,她突然觉得他们现在的举动有些不妥,但耐不住私心作祟,手指只是微弱地挣了挣。
没想到这样细微的动作,他察觉到后也立马松开了手,霎时间,她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捏紧,几乎喘不过气。
她故作无意抹了下眼角,朝远离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哈……”
封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虞晓鼻子一酸,反应过来时已经落了眼泪。她性格一直敏感脆弱,但是在其他人面前撑死了也不愿哭,只怕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在封越面前没有那些顾忌,往往控制不住。
手上一暖,他直接把她拽回身边,这次十指牵得牢牢的,彷佛上了一把锁。
“虞晓,你之前不是说我很坚定吗?这不过是因为我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别人的三言两语影响不了。如果不想听别人的议论 ,有很多种方法,我没有那么做,不只是因为不在乎,更多的是……”
“我本来就想和你一起被提及。”
像是还嫌不够明了,他又补了一句:“如果对象是你,成为流言焦点茶余谈资也无所谓。”
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升高了。
“我处事向来直截了当,但是面对关于你的事,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我知道你缺乏肯定,所以总对自己没有信心,如果我们不站在同一台阶上,你就会一直逃避。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等了好久。”
脚下的沙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近处的浪并不剧烈,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在这种坏境下,天空与大地都变得辽阔起来。
少年的手是温热的,眼睛灿若星辰,嗓音比晚风还要柔和,向她将隐瞒的心思娓娓道来。
“你现在已经很优秀了,该用新的眼光认识一下自己了。”
“可是这都是因为你才……”
“不是,是你凭努力得到的,我充其量就是给了一个平台而已。”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眼睛,不让她有躲闪的机会。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还是有很大差距。”
虞晓迫于无奈直视他,说话间又忍不住垂下眼睫。
“出生是改变不了的,然而它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那又怎么样?”
封越将她从头至尾扫视了一遍,又同样看了一遍自己,而后把手腕上的表和手环取了下来,丢在沙地上。
价值昂贵的饰物只顾得上发出一声轻响,就落到沙土里,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划痕。
“你干什么啊……”
虞晓一时有些慌乱,而他神色不见丝毫动摇。
“除掉这些外物,再看看我们两个人。”
“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
他目光如同玻璃锋利的切面,抬眸时直插人心。
“说起家庭方面的影响,无非是物质与精神层面。物质上,我心甘情愿把拥有的资源都分享给你,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继续提升自己,况且你其实并不靠这些来获取信心;精神上,我们有那么多次同频共振,教育资源差异导致的距离一直在随时间缩短,而且,我永远不会以爱为名限制你的成长。”
虞晓一只手摩挲着花束的包装纸,欲言又止。
“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不会低,看似不好的出生限制不了这一点,我也不是照家庭的意思循规蹈矩的人,他们从来动摇不了我的选择,既然这样,抛开其他,我们有什么不能相配的?”
他的话句句如落石坠在她心上,虞晓不知该怎样反驳,她只觉得自己不该答应,怎么说都不行。
她摇摇头,想蹲下身子去捡他丢的东西,却被他拦下了。
“你别动,我来。”
说了一大段话后没得到回应,他脸上倒没有恼意,依然态度纵容,只是阖了一瞬眼帘,接着便俯下身去,令她眼中剩下一个漆黑的发旋。
也许等他再抬起头来,这个静谧的夜晚也该结束了。
眼睛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然后又眨了一下、又一下,泪珠劈里啪啦掉下,落在干燥的沙地上,形成深色的坑洼。
她不是不喜欢他,恰恰是因为太喜欢了,才没办法答应。
他说的很有道理,可那些都建立在他对她的认知上,其实她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坚强,她太胆小,也怕疼,所以不想自己有一丝一毫受伤的可能。
封越直起身,将表重新扣在手腕上,看她泪眼朦胧,眼里闪过心疼,又迅速坚定下来。
“你以前也这样,遇到实在做不了决定的事情就一个人缩着掉眼泪,我看不过去就会帮你决定了,不管压力有多大,我说一句‘你可以’你就抹了眼泪继续做。”
他伸出手靠近她湿润的面颊,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为她擦眼泪,而是停顿了片刻,然后放了下去。
“今天这个选择只能你自己做。”
“我……”
虞晓下意识摇了下头,就见他面上浮现出无奈与了然。
“那好。”
不,不是的……
千万帧画面被撕碎了变作蝴蝶,穿过时间的洪流在她眼前扇了扇翅膀,掀起一阵飓风。
他陪她在自习室学习法语,凌晨刚下飞机赶回学校,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室内鸦雀无声,最响的还是空气的流动,她从书里抬起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的侧颜很安静,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眼窝处有一小片阴影,两片嘴唇轻抿,颜色很浅,让人想象不出睁开眼睛后矜傲自负的模样。那天阳光正好,她忍不住看了很久,那大概是学习效率最差的一次,他醒来以后,她悄悄心虚了好长时间。
她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前面是整排的书架,身后悬着一扇窗户,午后的日光洒落在她膝上摊开的书页上,她翻过那一篇又一篇诗行,纸张摩擦出细碎的响。手指的动作在某一页停住了。
那么现在
如果你渐渐停止爱我
我就会渐渐停止爱你
如果你
突然忘记我
就别寻找我
因为我将已经忘记了你
如果你认为那穿过我的生活
而吹拂的旗帜的风
漫长而疯狂
如果你决定
把我留在那我
扎根的心灵的海岸上
记住
在那一天
在那个时刻
我将抬起我的手臂
我的根将出发
去寻找另一片土地
她将这段诗默念了一遍,待翻过去以后,又翻回来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看下一首,却在这一刻发现了书页上投射的阴影。
抬起头,书架上的光影诉说着西沉的太阳,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少年。
“想听听西语版的吗?”
她点头。
夕阳的余烬穿过窗户陨落,照亮这一个小小的角落,他优美的嘴唇一开一合,被暖光渲染着,吐出的音节落入耳中,缱绻又模糊。她看见了教堂前飞落的白鸽、日暮时分的玫瑰园。
她隐约有一种感觉,他念的不是书上那一首。
晚上的兼职下班以后,碰上几个酒鬼,在她蹙眉后退的时候,是他冲出来挡在面前。后来问他怎么刚好出现,他才坦言每天都等她下班,默默送到车站再离开。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大寒,路边的积水结了一层薄冰,后来还下了雨,两个人躲去路边一家便利店里。她坐在靠马路的位置,室内空调吹着暖风,落地窗漫开白雾,她伸手胡乱涂画,间隔的清晰中透出外面灰蒙蒙的天色、闪烁的车灯,刺耳的喇叭声穿过雨幕。
“好玩吗?”
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感觉到微烫的温度,她转过头,手边被放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关东煮。
分别的时候,他不顾反对把外套留给了她。
……
在对面人眼里,她只是愣愣的,固执地不肯说话,甚至顾不上手里的花,任它倾斜了大半。
封越揽了一把快要脱离束缚的鲜花。
“别发呆了,花里面其实还藏着一个礼物,拿出来看看吧。一会风要变大了,我先回车上,你慢慢跟上来就是。”
转过身的刹那,鸦青色的睫毛耷拉下来,在微敛的视野中,他看见自己的脚印孤零零拓在平坦的沙滩上。
也不是一点都不失望,但即使这样,他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毕竟他几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要使她不退缩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将她的后台垒得足够高,后路砌得足够长,还有一种……直接截断她的退路,让她别无选择。
他不屑于选第二种,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和耐心,但却忽视了一点——他也会生出私心。珍宝之上的灰尘被拂去,危机感随之与日俱增,一向自恃骄傲的人也有了菲薄自己的时候,甚至会因为靳原的出现感到紧张,剖白间平时的冷静气度、谈话技巧一样没有,落得神情僵硬、拙口拙舌。
只是她明明是喜欢他的,即使这样,他还是没能戳破那层看似一触即碎的透明障壁。
这就是虞晓啊,怯懦,温吞,自轻,这么多让他头疼的特质,纵使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还是不肯往前最后一步,换一个人,他早就让她滚远点别挡道了。
可偏偏是她,眼泪一掉,别的都不重要了。纵然自己被气得不行,也还想哄她。
听见他的话,虞晓在原地抹了一把眼睛,消去那层泪雾,伸手拨开花束中心的洋桔梗,瞧见埋在里面的一只小盒子,外表裹着宝蓝色的绸面,在零落的灯光下闪着低调的星芒。
打开以后,里面躺着一只银色的窄面手镯,镶了一排碎钻,此外没有多余的花纹,和他常戴在手上的款式有几分相似。她轻轻摸了摸表面,本想放回盒子里,指尖却不小心触到了内圈,触感凹凸不平。
她把它托在手心,借黯淡的光线勉力看清里面雕刻的文字。
“Dos almas ran por casualidad(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回忆疾驰而来,她似被子弹击中翅膀的鸟,遽然下坠,没能搭上一根峭壁上的枝桠。
这句话和一些给予她触动的诗歌被一起抄录在几张信纸上,只有这句用了不一样的字体,差别并不是十分大,它们都被夹在她常用的一本英汉词典里。她曾捧着那本词典去向封越请教过。
她知道他翻过那本词典,因为凡是她前一天做了标记的地方,后一天他总会特地讲解。
这一刻,所有的苦苦挣扎、心口不一、拼命维系的自以为是的最后自尊、青涩的清醒通透统统崩解。
她哽咽着望向他单薄的背影,神色经过挣扎,最后被平静的坚决压倒。她一咬牙把手镯近乎粗暴地套上手腕,不去管那被磕红的指节。
一大束被忽视的洋桔梗终于从怀中滑下,花朵向下着落,凌乱地铺了一地,残破的蓝色沾惹上沙粒。
别的已经顾不上了,那个背影还在走远,只差一点就要走出她支离破碎却被强行拼凑起的世界。
封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找了人今晚在这边放烟花,这也是特意驱车带她来这里的用意。他知道算不上新奇,不过是他们之前一起看的一部电影里有这样的情节,她看得目不转睛,想来是喜欢的,他干脆也布置了一场同样的海边烟火秀,倒是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但是既然来了,还是留下看一看吧。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过身体。
“虞晓,我们……”
砰!
这是烟花升空的声音。
他彷佛看见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喉咙上停驻了一只蝴蝶。
璀璨的光流划破暗沉的天空,在顶端的夜幕上骤然迸裂,如同滚沸的银浆四溅,向大地泼洒,照亮一整片不眠的海,唤醒它沉睡的浪花。
如此瑰丽绚烂的背景,也只能成为那个人的陪衬。
她跑动的时候,缀白纱的白裙下摆起伏,是一整片流动的雾霭,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交错的泪痕还未干透,却只显得那张写满无畏的皎白面容动人心魄。
她在竭尽所能地奔跑,到他面前也没有停下,而是径直撞进了他怀里。
恋慕的少女在他怀中仰起头,呼吸还有些急促,面上染了浅浅的绯色,因为刚刚哭过,眼角还是红的,一对眼瞳湿润清透,有什么东西亟待从中破出。
“你……”
他的身体不自觉绷得很紧。
夜空中的烟花依然在不停绽放、下落,反反复复。
“这是我的答案。”
她的眼中放着另一场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