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了?”
对面一秒接起电话,语气透露出浓浓的焦躁。
“……我,现在回来了,在公寓里。”
“为什么不接电话?”
“习惯静音,然后,没有及时看手机,刚刚才发现你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对不起。”
虞晓看着通话记录里十来个鲜红的未接来电,忍不住抿了下嘴唇。
“……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不好意思,你说过在门口等我,是我忘了……真的很对不起。”
“没事。”
他的语气变得平静,由于看不见表情,虞晓难以推测他此时在想什么,愧疚感又往上窜了窜。
“你现在在哪里呢?”
“……会场门口,我这就回去了。”
“你一直等在那里吗?”
“对,没事。那个……你去哪了啊,方便说吗?”
“这个……我,嗯……”
“不说也没事,那我先挂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先去吃饭吧,你下午还要上课。”
“好……靳原,你没事吧?”
“没关系,我一会回来,先挂了。”
通话戛然而止,虞晓的睫毛颤了颤。
他是生气了吗?是不是该当面再道个歉。
“今天的检讨,说明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吧……那我差不多也该搬回去了,不能总是麻烦他。”
她轻声对自己说完这句话,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往卧室走去。
“先收拾一点东西好了。”
靳原垂下拿着手机的手,抬起双眼,远处连片的高楼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
从这里看不见我们的住处呢。
脑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与她有关,惹得他心头一动。
凌乱到失去控制的心跳几分钟前才堪堪平息下来,偏偏看似微不足道的联想从心门的缝隙里溜了进去,在那里安家。
不知不觉,他的时间与空间好像都已经被名为“虞晓”的存在渗透了。与她失去联系后心中膨胀的担忧和戾气,连他自己现在都觉得有些心惊。
他起初接近她只是为了防止宁溪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对她的印象也不过是一个容易控制的女孩。
她胆怯,敏感,缺少关爱,这几点如今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他。微妙的不屑,虚伪的关怀渐渐变作满心怜惜,自然而然将她划进自己的庇护范围。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动机不纯,幸运的是兜兜转转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她为他的帮助心怀感激,会坐在对面托腮问他爱吃什么菜,会在他喊她名字的时候笑着回头挥手,会用那双盛满光芒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靳原忍不住勾起嘴角,下一秒,他想起了不久前她的消失,还有电话里的支支吾吾。
他的五指顿时收得很紧,手机边缘压着手掌,传来钝钝的疼痛,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硌出两条红印了。
他静静看着,又加了几分力,眼见那两道痕迹更深了,这才松了力道。
晓晓,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过没关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站在她这边,我承诺过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了。
而且,她在这里只有我可以依靠,所以不会改变的。
他说服了自己,将骚动的不安抹除,然而心底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印记,等待着下一次浮现。
草草度过午休,虞晓回到教室准备听下午的课程。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
经过上午的接连冲击,她现在的思维迟钝了不少,竟发起呆来,还好没过几分钟就被教室里骤起的声响打断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班里要加入一位新同学,她是从国际部转过来的。你来给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大家好啊,我是陈妍琦,原先是国际部高一三班的。”
国际部转到普高部?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周围的人神色各异,大多写着惊讶好奇,虞晓也不禁抬头看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外形靓丽的女生,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形匀称,长着一张白嫩的鹅蛋脸,五官大气明媚,一头长发柔顺微卷。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很和善,却从眼神细节中透露出细微距离感。
为什么会转班呢?
虞晓也觉得奇怪,但这毕竟是别人的事情,没必要过度关注。她正打算收回目光,却见那个女生对着教室扫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她身上。
怎么了?
没等虞晓多想,她径直走了下来,皮鞋敲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她在她桌前站定。
“你是虞晓吧?”
“啊……是的,你……”
“我想做你的朋友。”
少女撩起一缕长发,形状妩媚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小狐狸。
“我叫陈妍琦,你可以喊我琦琦。”
她歪着头打量虞晓,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几秒后很自来熟地拉过她的手。
“我这个人特别好相处,就是比较护短,有人欺负我朋友的话,我会跟他们翻脸的。”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音色很亮,足以让四周的人都听清楚。
虞晓面露诧异,她刚想开口,便感受到自己的指腹被捏了捏。
“小虞,手好软。”
她又摸了一下才放开。陈妍琦的手很温暖,离开后还有温度残留在手背和掌心。
“我是……”
上课铃声响起,未尽的话语湮没于其中。
接收到虞晓疑惑的眼神,她笑眯眯地摆了下手,示意没什么事,接着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笑淡了,眼神中透出若有所思。
我是为你来的,虞晓。
下一刻,察觉到惊疑不定的视线,她施施然抬眸看了回去。
看见顾依亭,陈妍琦坦然地冲她笑了笑,隐隐显出几丝挑衅。
别再打她主意了,这是我要护的人哦。
靳原推开办公室的门,向办公桌后的人走去,封越正在整理手上的纸张,听见指节叩在桌面上的声音才抬起眼来。
“你怎么让郭晟乖乖道歉的?”
靳原开门见山,一边说一边撑起身子直接坐在了桌上,偏过脸看他。
封越把手上的文件放到一边,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很简单,有把柄在。”
“你有那家伙的把柄?快给我讲讲!”
“不是他的,是他老子的。”
“嗯?”
靳原挑了挑眉。
“爆出去的话……”
封越没把话说完,眼中透露出轻慢。
靳原没再多问,心里却对此咋舌。
“对了……”
他想起封越之前说的“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不禁想问问他对虞晓的看法。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他下意识转移了话题。
“你这一趟带回来不少东西吧,主办方送了什么,给我看看。”
“那边柜子里,自己拿。”
封越说着,起身走到咖啡机旁。
靳原在咖啡机工作的声音中心不在焉地翻找着那一堆盒子。
“这些……是纪念币啊,这个挺好看的。哎,我记得先前照片里不是有一枚塞纳河银行的吗,去哪了?”
咖啡机的声音停了。
“送人了。”
封越直起身,端着咖啡看向他,语气淡淡。
“送谁了?”
靳原摸了摸头发以掩饰自己的局促。
“秘密。”
封越笑了笑,那种神情靳原并不陌生,过去,当他碰见感兴趣的事物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比如——山路赛车。
这让他倍感意外:封越最近是遇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你是想送给宁浣然?”
“……啊,嗯。”
乍一听见那个名字,靳原怔了一下,他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想起宁浣然了。提起那枚纪念币是因为……觉得虞晓会喜欢。
“换一个送她好了,换那枚纯金四叶草的。”
封越见靳原陷入了怪异的沉默,眼中略深的情绪一闪而过。
“你最近有和她聊天吗?”
“谁?浣然姐吗……”
封越颔首,眉毛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说“还能有谁”。
“没有……她,她一直都很忙,我不想打扰她。”
靳原将手中的盒子翻来覆去,眼神却没有落在那上面。
“你之前不是说,怕她忘了你,要想办法吸引她注意吗?”
封越端着咖啡,走了两步站定,低头啜饮了一口,才再次看向他。
他轻咳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封越没再说什么,只是注视着杯中荡开的水纹。
“那些东西你都拿走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靳原神不守舍地应了,抓着手上的盒子就走了出去。
封越睨着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
靳原一路心绪不宁,走神间手上的小礼盒都被捏得有些变形。打开公寓的门,他随手将盒子放在玄关的实木柜子上。
“晓晓,你回来了吗?”
他一边换鞋一边喊,没得到回应。
属于虞晓的室内拖鞋被收进了鞋柜里。
他注意到这一点,被小木锤在额前砸了一下似的起了条件反射,身体里埋藏的不安活动起来。
他快步走到卧室前敲了敲门,没等到回答就直接推开门进去。
里面很干净整洁,被子叠成一个小方块,书桌桌面空无一物,就好像……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靳原面色一变,转身就往外走,房门被甩上后撞出惊雷似的声响,只是他已经没心情再管了。
他从外面餐桌上拿起进屋时搁下的手机,动作显露出说不出的急切,按下拨号键后,在响铃声中深吸了口气。
“……喂?”
“晓晓,你去哪了,怎么东西都不见了?”
他的语速很快,对面似乎愣了一下。
“东西我拿走了,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我想……”
“怎么就解决了,他们对你那么过分,还是再小心点吧。”
宁溪大概还没死心呢。
后面这句话被他吞了回去。
“已经足够了……我这些天麻烦你太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没觉得麻烦,你可以一直……”
“谢谢你,靳原。”
虞晓打断了他,这是第一次。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在这样下去,我会无地自容的。”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清甜,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透过电话,被覆上了一层冷霜。
“所以,我想先回去了。”
靳原张了张口,又听见她说:“真的很感谢你,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做饭也可以,我都非常乐意。”
“那,拜拜?”
少女试探一般的口吻听起来还是那样可爱,但他此刻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
语音断了,手机屏幕上已经跳到了通话结束界面。
某人的心情也随之发起愈来愈急促的警报,然后轰然倒塌,震起一地烟尘。
“不说一声就走,把我当什么啊……”
他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俊朗的眉眼间萦绕着怨气。
“随便吧……”
满脸写着不爽的少年靠在那刷了一会手机,反复左右翻动身体,一段时间后怒火稍减,心思又忍不住游弋起来。
“去找她看看吧,万一有什么要帮忙的呢?”
虞晓双手捧着手机,看着从通话界面退出的显示,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啊。
靳原对她实在太好了,面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获得越多越会感到不安。现在已经够了,如果在把梦当作日常的时刻醒过来,她会因为不习惯而痛苦的。
虽然说是朋友,但他们之间的天平一直以来都倾斜着,她没有筹码与他平视,能拿出来的东西尽是他不需要的,这样的友谊真的能长久吗?
反而是封越的态度让她获得了奇妙的安心,作为他的骰子也好,银币也好,消遣的玩物也好,起码她的身上有他看重的东西。她会拼命向上爬的,为了自己,为了背后的“投资者”,只希望在他厌倦之前获得足以跳出这片牢笼的垫板。
虞晓并不怕还债,甚至不那么害怕还不起。
她更害怕不用还。
说这是微不足道的自尊也罢,毕竟她所剩的除此以外还剩多少呢。
她自嘲似的笑笑,放下手机,继续收拾地上的行李。
“你怎么回来了?”
她抬头,看见未关紧的房门外,杨冬凌赫然站在那里。
“这么快就被甩了?不过也正常,人家大少爷什么样的没见过。”
虞晓直起身,走到房门口与她对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撇开脸冷哼了一声。
“靳原出于善良和学生干部的责任感给我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临时住所,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但我至少该把事实说出来。”
虞晓的表情十分认真,双眼澄澈。
听见这一番话,杨冬凌看过来一眼,又将目光再次撇开。她平时也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和人说话的,面对虞晓的一席话显然并不相信,但也不知道怎么辩驳,转身离开了门口。
虞晓垂下双眼,默默关上了房门,回身接着整理东西。
心思散乱得厉害,每拿起一件东西便会有念头在脑中跳跃,可始终抓不住。
明明手上正捡拾着东西,为什么心里的东西一直掉呢?
蹲在地上太久了,等直起身的时候,她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干脆将自己摔到床上歇一歇。
窗外原来已经这么黑了。
她摸过手机,本想看一眼时间,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东西,惊得她直接坐了起来。
是一条好友申请,备注简洁,仅有两个字——封越。
心脏在看见那两个字时开启了剧烈的运作。
虞晓深吸了一口气,通过了好友申请,然后开始犹豫该怎么打招呼,大概纠结了两分钟,还是对面先有了反应。
他发来一份文件。
下意识点开后,她看见了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这是一份她所在班级的名单,但也不只是名单,还包含着每个人的详细信息,包括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人际关系,每一部分都很仔细,涉及各种大事小事,家庭方面涉及三代。
她的手不禁有些发抖,即使知道只要有钱,调查点信息不算什么,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些不加掩饰地摆到她面前。
陌生号码打来了电话,她直觉是封越,事实也是。
“收到了吗?”
“嗯,这些……”
“你需要用到的,如果你还需要别的,可以告诉我。”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这个,也算是你给我的‘投资’吗?”
“当然,说到差距,信息是最基础的一环吧。”
虞晓沉默了片刻,虽然还是有些许难以消化,却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她往下拉了拉文档,似乎长得看不见尽头。
他那边好像有纸张翻页的声音,不急不缓。
“封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那里有我的这样一份文档吗?”
纸张翻动的声响骤然停了,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有。”
“这样啊。”
我只是想知道,我十几年的人生被尽数浓缩在白纸黑字之上时是什么模样。
从小家里就不富裕,七岁时父亲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两年后母亲改嫁,继父家境优越,但嗜好赌博,婚后不久败尽家财,母亲一人打几份工补贴家用,还欠下的贷款,生活费和学费只能自己想办法。
除了完成自己的学业,凭借成绩拿到奖学金外,还会去各种地方帮忙,只求多得一点钱。不会买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东西,衣服鞋子总是旧的。
常常拒绝同学们的聚餐邀请,每一次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就不去了,一会得帮家里的忙。”
迫于无奈找母亲拿钱的时候,总会看见她紧皱的眉眼和疲惫的神情。
“拿去省着点花,你知道的,家里不容易,你叔叔他……一点都帮不上忙的。”
诸如此类。
虞晓走到窗边,外面夜幕上星光黯淡,夜风吹过,树影摇晃。
“虞晓。”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似乎温柔了些许,就和闪烁的星光、轻柔的夜风一般。
“别放弃你所拥有的,去抓住你没有的。”
月光洒在窗台上,浅浅一层。
“都会好的。”
封越靠着窗台,听着电话那头轻轻的呼吸声。
上午在她面前的一番话,怎么想都觉得荒唐,可是她相信了。
他确实对投资感兴趣,股票、债券、基金、信托、古玩……无论哪一样都比所谓的“投资游戏”回报率高。
口口声声说什么没输过,其实在决定帮她的时候就注定没有了赢的可能。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种问题他从没想过。
明明从小性子就冷漠,对于旁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嗤之以鼻,却在此时遭遇了迟来的英雄主义。
大概也不算迟,恰逢少年时,又或许一切在命中皆有定数。
他再次翻动手下的纸张,上面赫然印着虞晓迄今为止的人生,短得用几行字便可以概括,又长得令人倍感沉重。
用手指在文字末尾位置点了点,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你的人生将从这里开始改写。
少年映在玻璃上的侧脸显得沉静,从容,暗藏期待,如同冬日的湖面,表面光滑,冰层之下涌动着生机。
他以为那句话是自己对她的定义,殊不知,那是命运暗藏的、早早予他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