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人流走是很难的。
会议结束了,所有人都在往后,向着敞开的大门涌去,虞晓迟疑了一瞬间,决定向前。
她轻声念着“抱歉”,从几个人间挤了出去,但接连不断的人流冲刷着最近的过道,令她再难寸进。
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封越还站在发言台后,顺手理了理手上的纸张,然后转身向右侧走去,背影也很快隐藏进了一片黑暗中。
他走了吗?
难道刚才不是在念我的名字,那只是我的错觉?
虞晓愣住了。
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动,显得她极其格格不入。有人疑惑地朝她看过来。
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仅凭口型也很容易看错。
她站在原地,心思如钟摆般摇摆不定。
想想,他也没什么找她的理由吧,他们二人间并没有多少交流,除了……
除了被他撞见两次狼狈的模样,以及……那次在便利店相遇。她后来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感官都像是被蒙上了层纱,只隐隐约约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醒醒。
有一道声音穿过迷雾,在耳边回响。
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前方一片迷蒙,身体反射性地打了个哈欠,泪水溢出眼眶。脑子里还全是翻倒的浆糊,尚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擦了擦眼角后,缓了十几秒,她眼前终于清明了。
刹那间撞入眼中的是一张不算陌生的脸,近在咫尺,以至于可以看清他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皮肤,还有根根分明的睫毛。
大脑在那瞬间摁下了关机键,她一时控制不了表情,僵硬异常。
“到站了吗?”
平淡的语气,冷静的表情都是一戳就破的假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若无其事地问出这句话的。
“嗯,下车吧。”
他眼里掠过一丝意外,然后把包递给了她。
这段回忆是在过于尴尬,那时镇定自若的回应并没能阻止车上的一幕幕之后在她脑中反复重播,直至最后激发了防御机制——她强迫自己忘记那天的事。
然后在此刻又想了起来。
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虞晓走到过道上,身体转向大门的方向。
回去吧?
她刚迈出一步,下一刻又停下了。
刚息下的念头颤动起来,搅动着不宁的心绪。心的深处传来声音,要她去寻求一个答案。
而她顺从了那个声音。
从右侧走上台,她向封越背影消失的地方看去,台后应该有一个通道,只是那里没有灯,仅剩一片暗色。
虞晓试探着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没有人。
“确实走了啊……”
“谁走了?”
“诶?”
虞晓猛地捂住心口,这一声并不响,却足以将毫无防备的她吓一跳。
不过她也因此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松松挽着的幕帘旁,封越倚墙站着,大片阴影遮盖住了他的脸,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往前走了一步,被顶上洒下的暖光点亮,浓密睫毛之下的区域也因此被打上些微晦色。
“我,你……”
“跟我过来。”
他丢下这句话,并不加以解释,就自顾自往前走了。
虞晓抿了下唇,默默跟上了。
等到停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体育馆。这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如果除掉更早那次头都没抬的相撞的话。
封越连跨数级台阶,以一个随意的姿势坐在看台上。
她下意识跟了一步,又无措地停下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他。
“你是要……找我吗?”
“是,”他飞快肯定,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不过我以为,你没接收到。”
是直觉告诉我的。
这句话刚浮出头便立马被她按了下去,只留下一点咕嘟响的泡泡。
她转移话题,道:“今天的事,是因为你吗?”
“是啊。”
封越没有反问,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为什么呢,因为学生会长的责任感吗?”
“不是。”
依然是很快速简洁的回答,他甚至没有说“不只是”,而是告诉她“不是”。
和什么学生会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
“先停一下。”
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指节分明的手指顶住看似纤薄的手掌,有几分赏心悦目。
“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微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被他们那样对待,你甘心吗?”
如同被尖利的小刺扎了一下,虞晓忍不住抖了抖,她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无缘无故被人欺负,会有人甘心吗?”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封越垂下视线,试图去探寻她此时的表情。
“但你只会忍耐,不反抗只会使别人变本加厉。”
“你是想说我懦弱吧。”
她搭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随后攥在一起。
“我可以在被辱骂的时候反唇相讥,也可以在被扯头发扇巴掌的时候还手。”
她抬起脸望向他,嘴角上扬,双眼弯弯,怎么看都是新盛的白槐花似的笑,却是流露出微弱的苦涩来。
“只不过会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而已。”
至于更严重的后果,她想也没必要再提。
本来说到这里应该就够了,虞晓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倾诉欲旺盛的人。或许有天生的因素,更多是后天养成的结果。总之她很少向别人寻求理解,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差异甚大的对象面前。
但今天,许是抱着一吐为快的心思,她接着说了下去。
“他们还有你,都站在高台上,一抬手就能摸到月亮,在问我为什么不也抬起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我站在沟渠里呢……”
她的眼角闪烁着细碎的水光。
“连月光都被遮住了。我们看见的风景从来都不一样。”
和煦明亮的日光穿过正圆形的天井笼罩着他们,一人坐在数米高的看台上,一人站在凹陷的场地内。坐着的人朝下看,眸光也仿佛是在不经意间漏下来;站着的人抬头望,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探访一抹虚幻的月光。
情绪爆发以后就变得空落,虞晓刚从中抽身即感到有点丢脸,她把视线移到地上,抹了一把眼角。
“我,我只是一时……不好意思,你忘了吧。”
面前垂下来一只手。
诶?
她不禁抬起头,只见封越已经站了起来,半俯下身子,将手掌递到她眼前。
“抓住啊。”
见她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模样,他话语间带出些模糊的哼笑。
虞晓还没有完全从低落的情绪中脱离,对上封越似乎不以为意的模样,很快感到窘迫,接着窜升起一股羞恼。
她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他好像特别以自我为中心。
抓就抓吧,既然已经丢好几次过脸了,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直接把自己的右手按了上去。
感觉到手上略重的力道,封越不知道想了什么,嘴角提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扣紧五指,将她拉到他所在的台阶上,走上最后一阶时,虞晓踉跄了一下,他扶住她的肩膀,然后很快放开了。
“看看?”
“什么?”
“和我一样的风景。”
他靠着看台边的栏杆,姿态松懈,懒散地望向对面同样空旷的看台。
“我……”
“你不是说我们站在高台上,你站在沟渠里吗,那我让你也站上来。”
他侧过脸,手臂松松搭在栏杆上,睫毛微垂时看起来更长了,唇下的小痣醒目。
“如果我让你站在和其他人一样的高度上,你有看月亮,不……”
乌色水晶般的一双眼睛转动,其间情绪涌动,涤荡着看似平静的表面。
“你有摘下月亮的心吗?”
他背后玻璃幕墙外的蓝天纯净美丽,可她的视野已被身前人完全占据,留不出一丝余光。
“什么……意思?”
虞晓喃喃,一粒石子投入她的心湖,动静不响,但那涟漪荡起一圈又一圈,仿佛永无止境。
封越笑了,他的表情似乎一直以来都不冷不热的,好像是精密疏离的电子仪器,将情绪谨慎称量后才表露出来,此时竟笑得有些肆意。
“我来做你的梯子,填平你与这里其他所有人之间的沟壑,你就在这个基础上攀登吧。”
他这么说到,一阵风掠过,吹起他的发丝,也将话语穿到她的耳侧。
“为什么是我?”
虞晓的手指不安地抠弄着掌心。
“我喜欢玩投资游戏。”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枚硬币,随着清脆的“叮”一声,那枚银币飞到上空,在头顶反射出眩目的光,然后倏然掉落,被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稳稳接住。
“最好是有难度的。”
原来是这样啊……她答应的话,就变成了大富翁游戏里的骰子,被他抛落,然后骨碌碌滚动,停在未知的格子里。
他投下赌资,希望她给他带来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
什么都好,总不至于再糟糕下去,即使他只是拿她消磨时间,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但如果不是的话……
虞晓向他走了一步,眼神也随之坚定下来。
若真的能和这里的其他人处于同样的准线,她自然想看见更高远的景色,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被踩在脚底,一次次妥协不过是无奈之举。
“我想要改变现状,我……”
“好啊。”
他拉过她因紧张而颤抖的手,在掌心放上刚才被他把玩着的硬币。
“第一步,先在你现在的班里拥有位置吧,期限是这个学期。下学期初该改选班委了,做给我看吧。”
虞晓低下头,缓缓摊开手心,看清楚的那一刻,眸光猛地晃了晃。
那是一枚美到令人失语的硬币,向上的一面被金和银分割成两部分,正中是精致的黄金钟表,上部分极具纵深感的长廊回旋,下部分则有精细的欧式建筑外观排列。
“我到现在还没输过呢,投资游戏。”
他留下这句话,向馆外走去,走了几步又侧过身看她,话语爽朗似晚间的风,压倒大片芦苇,拨开浸染霞色的江水。
金银交错的硬币在她掌心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