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安宛死去后，江汀陷入了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之上笼罩的迷雾终于散去了。她看见了茫茫的、了无边际的黑暗，空中漂浮着闪光的微尘，让她不至于误认为自己失明了。

    那个自称z00012587的不明物体没有出现，她在小范围内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原地。

    漫漫黑暗中，时间的概念消失了，感觉不到光阴流逝，整个人仿佛被囚困于往复不歇的循环中。

    不会感到困倦和饥饿，她记得自己的肉身在从高塔上坠落以后变得支离破碎，现在的她是意识体，或者说，灵魂。

    她在自己的心里定下一个锚点，倾听着深处传出的“嘀嗒”声，这个声音响了二十六万次后，她的眼前终于出现了别的色彩。

    先是一缕一缕微光像游鱼一般在长夜中游荡，紧接着这些光开始膨胀，爆炸，盛放成朵朵绚烂烟火，绽放后的光屑从空中降落，下成一场晶莹璀璨的雨。

    江汀抬头，伸出手，看着一滴透明的“雨”降落在她的掌心。

    一幕画面在她眼中闪过。

    是十五岁在军营中的萧景行，似是刚遭受了挫折，眉头紧皱，面上呈现出浓浓的不服气。

    又是碎片似的一段画面。

    面容绮丽的少年，唇红齿白，浓艳的血溅在白瓷般的皮肤之上，他一抬眼，深过夜色的黑眸里流露出令人胆寒的恶意，比恶鬼还要骇人。

    他手中的长刀正往下淅淅沥沥流着血。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孟临颛。

    越来越多的碎片掠过，她看见了整段整段透着熟悉的陌生画面，由此拼凑出一个不算完整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孟劭还没有对庄家下手，孟临颛暗自勾结契丹和鲜卑慕容部，趁孟劭毒性发作，亲手弑父，随后杀死大皇子孟临渊和尚且年幼的六皇子，血洗皇宫。他登基后娶了傅家女巩固地位，渐渐将整个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手段及其狠戾残忍，动辄见血。

    边疆蛮族愈发猖狂，镇国大将军苏烈遭遇暗算，战死沙场，其余苏家子弟也接连于战场死去，尸抛荒野。

    稚气尚存的萧景行飞快成长起来，武艺增强的同时愈加冷硬，韬光养晦多年，终于与残暴的帝王对峙堂前。

    最终，萧景行成为胜者，为自己的家人复仇，也为这天下枉死的生民讨了个公道。周朝二代而亡，新的萧姓王朝建立起来，之后绵延多代，俱是太平盛世。

    这是……？

    江汀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这是【世界规则】。”

    冰冷的电子音在此时突兀响起。

    “嗯？”

    少女眨了眨眼睛。

    “你从‘眼’那里得到了能量，而且，多得有些超乎预计，才会在现在就触碰到【核心】，看见这个世界的运行轨迹。”

    “不过，”它补充到，“是原本的。”

    “现在已经完全被你改变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个世界原来有写好的剧本，如今，已经被我改写了？”

    少女浅笑着，她的腔调和咬字都很柔软，声音却含着一种独特的清冷。

    “是。”

    AI一般的物件不会因此动容，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的任务完成了吗？”

    “是的，做得很好。”

    江汀自是明白这一点，毕竟她已经看见了原本的轨迹。

    若是把所有世界都看作小说，那她经历的上一个世界原本大概是一本大男主权谋文。毫无疑问，萧景行是男主，孟临颛是大反派，除此之外的角色也各有戏份。

    何潋依靠智谋周旋于各派之间，不轻易站队，最后还是归附了萧景行，做了他的军师，之后在萧姓王朝成了文臣之首。孟临颛那边的军师则是个鲜卑人，曾做过他的老师，暗地里为他篡位也谋划颇多。

    按戏份看，苏锦双算是女主，虽说她和萧景行之间没有感情线，可二人青梅竹马，曾一同嬉笑打闹，后来也因家中打击一同成长，从前娇滴滴的小姑娘变的遇事冷静，决策果断，为萧景行添了不少助力。女二或许是傅家嫡女傅萝枝，她年少时与孟临颛相遇，为他所惑，暗中替他搜集情报，助他培养势力，极力劝说傅家站队孟临颛，为此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他。而孟临颛早就不满傅家势力过盛，在自己羽翼已丰后毫不犹豫借机除去傅家，傅萝枝在冷宫中郁郁余生。还有在孟临颛未得势时欺凌他的赵絮儿，后来被投进了妓院。

    至于“安宛”，只是个去了庄子后便日日抑郁，不出三月亡故的背景板罢了。

    而现在——

    孟临颛成了一代明君，他没有像原轨迹那样娶傅萝枝，后宫空荡，收养了一个孩子继承皇位。他对傅家有所制衡却没有连根拔起，傅萝枝始终不能如愿，最后嫁给了她父亲的学生，日子平淡也有意趣。

    何潋仍为周朝效力，但不到而立之年就退隐了，孤身游历山水，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

    苏锦双也未如原轨迹一样成为萧姓王朝的公主，锦衣玉食，她成了建周以来的第一位女副尉，与边防将士同吃同住，驰骋疆场，屡立战功，多年后被帝王亲封为将军。她与她的副将结亲，一生圆满。

    萧景行自然没有成为帝王，他甘愿做孟临颛的臣子，替周朝守卫疆土，比起被逼着登上那个位置，他本就更适合留在他熟悉的北疆。他终身未娶，战功赫赫却一生清贫，最后留下的遗物除了衣物，就是一只小木盒子，其中柔软的绸缎之上躺着一块鸳鸯玉佩，还有……一截褪了色的络子。

    “没想到，你原来是要做皇帝的……”

    江汀隔着眼前虚幻的画面，遥遥触了下萧景行那张坚毅的脸。

    她垂下头，眼睫微微颤动，显得格外脆弱。

    z00012587开启扫描，冷漠地播报：“共感0﹪，紊值0，这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数值。”

    江汀肩膀一抖，一滴晶莹的泪水落下。

    “双值增长，共感73﹪，紊值87，情绪关键词，悲伤。”

    “你怎么做到的？”

    机械音毫无波动，竟也透露出一丝疑惑。

    少女抬起脸，那滴泪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她笑意清浅，似乎有些腼腆。

    “大概是天赋吧。你满意吗？”

    “……”

    z00012587默默记录下这组异常数据。

    少女见它不答，歪了歪头。

    “去下一个世界吧。”

    它这么说。

    “好，我听你的。”

    她很乖巧地应下。

    无缘由的，z00012587的数据库卡了一下，虽然大约只有千分之一秒，可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它忽略了这一点。

    他们通过规则漏洞，进入了新的世界。

    好冷。

    这是江汀的第一感觉。

    她还完全不清楚状况，勉力睁眼，只是双眼还未完全睁开，就因迎面泼来的水本能地再次闭上。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身上穿着的好像是衬衫，吸水后沉沉贴着皮肤。

    “呵呵。”

    讥讽十足的一声嗤笑。

    “好狼狈哦，”那人走近来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啧啧，好像一条落水狗呢。”

    全身都在往下淌水，江汀再一次睁眼，终于看清了目前的场面。

    四周是雪白的瓷砖，头顶的灯环本就亮堂，经过多面反射后令人目眩。墙面上挂着巨大的镜子，它被擦得很亮，很容易由此联想到剔透的水晶。

    她从镜面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瘦弱的少女瘫坐在台阶上，勉强用双手支着身子，乌黑的发被水打湿，结成一缕一缕的，紧贴面颊，掩住了表情，纯白的衬衫已经变作半透明，能让人轻易看见下面的胸衣。

    一副很好欺负的可怜样。

    “怎么不吭声？怕了吗？”

    有些刺耳的女声再次响起，江汀这才将目光转到围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女生上。

    三人都穿着制服，上衬衫下百褶裙，和自己一样，只是样式有所差别。中间那个披散着染成栗色的大波浪长发，妆容略浓，眉眼倨傲；她左边的女生留着棕色的短发，发型内扣，卷了空气刘海，头上别着多个不同颜色的卡子，妆容粉嫩，脚上的运动鞋也是粉紫配色，看着是个甜妹；右边那个一头黑色直短发，也未化妆，面色复杂。

    刚刚说话的，似乎是那个长发女生。

    “胆子不大啊，还是说……太会装了？”

    左边人立刻接话。她的声音有些娇嗲，若是忽视掉其中恶意满满的话，确实很符合甜美的长相。这么对比起来，刚才说她是落水狗的也是她。

    右边的女生一直没有说话，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是霸凌啊。】

    这种事江汀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毕竟她从小自有意识起，就是一个能掌控人心的“怪物”。

    【你要做的事和上次一样。】

    【知道了。】

    镜中无助少女那在黑发掩映下的眼神于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只是围在她眼前的三人都不曾发觉。

    顾依亭俯视着在地上蜷缩着的少女，眼里流露出十足的轻蔑，见她许久毫无动静，忍不住伸手揪住她的头发，生生将她的头拽了起来。

    少女面色苍白，几缕湿发贴着面颊，双眼紧阖，似乎在极力抵挡着头顶洒下的强光，浓密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嘴唇也泛着白。

    旁边的戴芙也探出手，她的手很小巧，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显得柔软可爱，只是她接下来的行为却极富戾气。只见她用力拧住了少女的脸，还特意用指甲尖掐了掐。

    少女细嫩的肌肤上很快浮现出泛红的掐痕。

    于是她蹙起眉头，想要吸气又强行咬住了唇。

    此时的江汀看见了许多纷乱且零碎的画面。

    纤弱的少女在校园中被多次围堵，除了肢体和言语上的霸凌，还有更为令人窒息的冷暴力。她拼命逃脱，最终却只能在深海中溺毙。

    她听见了楼顶的风。

    坠落的时候，她和楼底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他眼中一片冰冷，掺杂着深深嫌恶。

    “对不起。”

    她的嘴动了几下，可是没有人听见。

    楼底拉上了警戒线，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车灯一闪一闪，愈来愈急促。

    这是……世界轨迹？

    和上次不一样，这回才刚开始，她就触及了一部分世界规则。

    代表着什么呢？她有了一些想法亟待证实。

    【更多的，还是得自己探索呀。】

    【虞晓。】

    虞晓睁开了盈满水光的眼眸，努力躲避那几只手。

    头皮和脸颊上传来的疼痛接连不断地刺激着她，泪水终于承受不住一般，连串掉了下来。

    “哟，哭啦？再用力些嘛。”

    相貌甜美的戴芙像蛇一样，举动和言辞无疑都是三人中最恶毒的。

    虞晓瑟缩了一下，生怕她在她脸上再掐一把。

    这反倒将她逗笑了，她凑上来想说什么。

    虞晓极力往后退去，就在此时，外边传进了皮鞋踏在瓷砖上的清脆声响。

    余光中，先闯进了一双漆面的尖头黑皮鞋，往上是包裹在白色丝袜中的圆润脚踝、纤细匀称的小腿……

    “别玩了。”

    来人开口说话了，嗓音好似落入玉盘的珠粒，脆而凉。

    围在虞晓面前的三人迟疑了片刻，都听话地退开了。

    虞晓内心挣扎，最终还是悄悄抬起脸。

    也看见了刚才走入的女生的全貌——

    身材纤细而高挑，大约有一米七，肤色白皙无暇，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精致。高腰百褶裙下是一双笔直的长腿，白色制服衬衫下摆塞进裙里，显得腰肢不堪一握。

    微蜷的乌黑长发散落在肩上，衬着她娇小的脸颊，她是清冷精致的长相，看不出有没有带妆，即便有妆也是浅的。与面容极不和谐的是她的眼神，晦涩暗沉，落在人身上时带着极低的温度。

    她背靠洗手台，双手抱胸，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比起顾依亭和戴芙，她的打扮规矩了很多，可是那周身的气质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漂亮的女孩子。好像见过，在哪儿呢……】

    “溪溪，接下来怎么‘玩’她呢？”

    听见戴芙的话，顾依亭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想起来了。】

    是在世界轨迹的碎片中，成段的虚幻模糊里，那个眼神是那样醒目，如附骨之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