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西也喊了一声“阿布”,起身去拿碗筷。
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站在平措旁边,向桌上的长辈们打招呼,“阿修、阿捏、阿熊……”
听着那把熟悉的低音炮,房依只安静的吃着饭,并没有回头。
乃西拍了拍她毛绒绒的衣袖,“姐姐,这是我的锅锅,他叫丹增。”
房依低着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还是高估了乃西这孩子,他根本不会讨女人开心……
这算什么事?
——白天费劲勾引却惨遭拒绝的一夜情对象,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晚上自己竟又住到了人家里,他只要随便跟家里人说点什么,这里就将成为她惨遭全村唾沫、冷眼、鞭尸示众的修罗场……
她放下筷子,敷衍地回过头,并没有抬头看他,“丹增,你好。”
平措又在跟丹增、乃西叽里哇啦一堆什么,房依听不懂,她只专注的扒饭,只想快点吃完逃回房间。
乃西忽然抓着她的毛绒袖口,激动的说,“姐姐,原来你们认识啊。”
房依:……
她轻轻的“嗯”了一句,在乃西开始长篇大论之前,迅速站起身。
“——我有点不太舒服,先回房间了,你们慢吃。”
上高原的第二天并没有比第一天轻松,她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
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她在二楼晃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淋浴间,只好发消息给乃西问他在哪里可以洗澡。
然后就收到了乃西长达40多秒的长语音,叮嘱她千万不要洗澡、洗头,不然容易高反。
她只好端着盆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接水,准备回房间用热得快加热。
楼梯间传来丹增和舅舅的声音,虽然叽里哇啦一阵,她也听不懂,但一听到丹增的声音,她总是不受控制的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准备放缓脚步,轻声穿过走廊,不想让楼下的两人发现自己。
忽然,手机响了……
时断时续的信号这会儿在走廊也不知道为何突然给力了起来,楼下的两人循着声源齐刷刷地抬头看……
舅舅笑着用四川话喊了她一声“一一”。
丹增那张漂亮的脸一如既往的冷漠,他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并没有转头或者给一个眼神,那感觉好像她是避之不及的瘟疫,不值得一丝情绪……
她朝舅舅笑了笑,尴尬的腾出右手拿着盆,故作镇定的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来自“浮生若梦”的微信转账,配合一句十分官方的“谢谢。”
863块钱的麻药费,有零有整……
她回复了一句“不客气”,仰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昂首挺胸穿过走廊……
直到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还是得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啊,在村里待着意味着每天都有可能碰到丹增,这让她既尴尬又抗拒……
烧了点热水,随便洗了洗,临睡时的她又发现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这房间没有取暖设备……
这真心太要命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给乃西发去了消息——“乃西,你帮我多拿几床被子过来吧,实在太冷了。”
几分钟后,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门一打开,房依站在原地愣住了。
丹增抱着三床被子走了进来……
“乃西呢?”
“他在洗碗。”
“哦”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
房依看着满床扔的乱糟糟的衣物还有内衣裤,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搓了搓脚上的毛绒拖鞋。
丹增放下被子,一刻都没有停留,转身往门外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房依忍不住开口道:“早上的事情……你不要跟别人乱说。”
“嗯。”他回答的干脆又利落,停顿片刻,他突然转头看向房依,漂亮的黑眼睛真挚又诚恳。
“——乃西还是个小孩……”
房依扶着门把,疑惑的看着他……
沉默一会儿,丹增才开口道:“你不要……”
“嗯?”
“——勾引他。”
……
直到丹增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房依依旧扶着门框没有放手,她的眼眶红红的,一种挫败感轰然来袭……
她大概是真的不值得被爱吧……
一夜无梦。
这半个月来,她第一次睡了整觉,虽然睡前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听到了让她非常难过的话,但好在没有影响到她的睡眠。
乃西早上8点多就过来敲门喊她吃早饭,她回绝了,直接睡到了下午1点多钟。
当她洗了把脸散着头发走到楼下,院子里前前后后一个人都没有……
桌上有一个小学生的田字格作业本,摊开的第一页写着一串歪歪扭扭的汉字——“我们到达哇家修房子,锅里有饭菜。”
热饭的间隙,她又在一楼四处走了走,原来舅舅家还是村里的产业大户:二楼是民宿,一楼开了一间小超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零食、泡面应有尽有,收银台由一个简陋的小桌子构成,上面还摆着一个塑料盒,装满了5毛到10块不等的零钱和硬币。
舅舅这小超市竟然是自助购物!
房依不禁感叹道:不知是因为藏民心太大还是这地方真的是个世外桃源……
整个一楼由三间屋子组成:左边的超市,中间的大客厅和右边姥姥、姥爷的房间,通通都是大门敞开,来去自如。
客厅的装潢是最考究的,典型的藏式装修,一整面墙都放着金碧辉煌的锅碗瓢盆,昨天乃西告诉她是因为全村都是亲戚,亲戚间经常往来吃饭作客,所以这满墙的锅碗瓢盆除了摆设,平时宴请也是真的用得着的……
侧面的墙上还挂了很多舅舅这些年的“勋章”——中藏双语的锦旗和牌匾,从左往右:“然日卡村致富能手”、“然日卡村2019年锅庄大赛二等奖”、“三好家庭——四郎罗布”……
房依拿出手机想拍个照分享给朋友们这世外桃源里的趣味生活,手机竟然又没有信号了……
也难怪乃西会给自己留字条,因为这里的信号时有时无,发微信等收到都不知猴年马月了……
吃完饭,房依又爬到二楼,原来还有一节楼梯可以通往二楼的屋顶。
站在房顶才能真正领略到勒通的风。
高原的风果真名不虚传,刚推开门就能清楚的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在哆嗦,她裹紧了有备而来的羽绒服,双脚又往毛绒拖鞋里挤了挤……
真冷啊!
远处是一座座巍峨的雪山还有一条静谧的泛着波光的河流,她闭上眼睛继续感受着然日卡的风向,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冷冽难捱……
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村,舅舅的这幢房子堪称全村的CBD,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只有这一栋两层的楼房,其他都是大平层,村民们的房子基本都沿着舅舅门口的这条马路沿街坐落着,和舅舅家一样,每家每户的屋后边都有个宽敞空旷的大院子,圈养着马和牛羊……
她想起在家的时候,睡眠浅的自己常常会被楼上楼下的声响吵得睡不好觉,而在这里,永远没有这个担心,晚上的然日卡村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大概这就是昨晚睡得好的原因。
她沿着舅舅家门口这条马路来回走着,奇怪的是昨晚上围成一圈的热热闹闹的村民一路上一个都没有见到,只有几个5、6岁的小孩骑着玩具单车在打打闹闹。
房依蹲下身,“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几个认生的小朋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棉袄,梳着高高的辫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脸颊上晕着两坨可爱的高原红,鼻子还挂着一串鼻涕,她站在那里吮着一根手指,呆呆的看着房依……
她掏出兜里的纸巾帮小姑娘擤了擤鼻涕,操着一口这几天从乃西那里学来的四川话。
“——你是哪家滴娃娃?”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拉着房依的手又是一阵叽里哇啦,不过娃娃的小奶音倒是让她很有耐心的继续听……
然而还是徒劳,对于打破语言壁垒,光有耐心可起不到任何作用。
房依看到玩具单车下躺着一只灰扑扑的鸡毛毽子,忍不住打断她,“我们来踢毽子吧。”
房依捡起毽子,打理上面的灰尘,小女孩开心的笑起来,不停的在一旁跳着拍手。
“姐姐还会跳毽子啊。”乃西回来了,径直走过去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捧着乃西的脸,甜甜的喊“阿熊”……
房依停了下来,“这也是你家亲戚?”
“嗯,我们全村都是亲戚,她叫措姆,我的外甥女。”
小措姆开心的大喊,“小绰木……小绰木……”
房依走过去摸了摸小措姆高原红的小脸,像两个小小的红富士苹果,笑着问道:“你几岁了呀?”
乃西答道,“6岁啦。”
“哦,那上小学了吧。”
“没有。”
房依又被震惊到,对于平措和乃西这样18、19岁的孩子,辍学还勉强可以理解,已经成年了,对自己的行为有着清醒的认知,并且也可以帮助家里解决生活负担。
但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读书,以后能干什么呢……
“这里的小孩子都不读书吗?”
小措姆一双小肉手紧紧环着乃西的脖子,乃西低头蹭了蹭她的小圆脸,眼底有些落寞:“镇上的学校离村里很远,40多公里,没有车,路又颠簸,所以小孩子都待在家里。”
原来这个时代了还有这么多辍学的孩子。
“——那长大以后怎么办呢?又怎么养活自己呢?”
“养牦牛啊,还有挖虫草、挖松茸,拿去卖。”
“——那能卖多少钱?”
“几千块钱吧。”
“——这点钱够干嘛的?”
“够吃够穿够修寺庙就行,多的钱也没用。”
房依:……
她没有再问下去了。
想想也是,他们住的都是独门独院,大平层带院子的“别墅”,空气清新,文娱活动丰富,村民们都有信仰,幸福指数又高,匮乏的物质生活丝毫不影响他们内心精神世界的充盈……
反倒是她,居住在人声鼎沸、喧嚣繁华的城市,精神世界却极为贫瘠,遇到挫折和困难还得逃到这座千里之外的高原小村落寻求慰藉与治愈。
乃西一回家就跑到后院喂马了,房依在客厅的长廊坐着,没有进去院子,虽然她真的很想体验一下喂马……
后院有一条名叫热醋的大狗,全身的毛已经长到挡住眼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让房依不敢靠近。
刚见到的那天,她怯怯的问乃西:“可以给它洗个澡、剃个头吗?”
乃西笑笑,“热醋不爱洗澡,也不爱剃头。”
房依:……
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等房依跑到门口,只远远看到几个穿着藏袍的男人远去的背影,每人手里拿着一瓶水和饮料。
修房子的队伍应该快回来了,她走进小卖部想帮帮忙,却看到塑料盒子里堆满的零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