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昨天皇帝下令解散了天策卫,宇文玘也很难过,但是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没有昨天那么颓唐了。

    他手里不停,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会无所事事?等父王过些天回来,我准备让他帮我请托于大将教我武事。皇伯父常教我们说,习武不废,习文不缀,人变聪明了,强壮了,就是将来上了战场,保命的机会也比较大,你都忘了?”

    阿休悻悻地笑了,说:“我阿父常说你和十叔一样,不喜多言,你这像是不多言的样子吗?”

    围幛之中,早就设好了行帐,铺好了毡毯,上首摆着一张案几,两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在不知滋味地一边喝茶,一边交谈。两男子俱是面目英俊,轮廓分明,上唇留着整齐的短髭,虽是一身儒雅的文士打扮,却都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彪悍之气。

    年纪稍大一点的正是赵王,宇文瑛和阿休的父亲。此刻他犹有风尘的脸上可见一股痛意,正说道:

    “九弟,一切我都懂,我只是舍不得瑛儿啊,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性子像她阿娘。从她小起,我就手把手亲自教她诗文书画,看她一点点长得又美丽又聪明,这么出众,我心中又骄傲又不舍,总想着再留留,细细地给她寻摸个好郎婿。可是一转眼,陛下还是把她配了一个比我年纪还大几岁的男人,要不是老王死的快,我的瑛儿还得嫁一个年纪更大的,一过去就要丧夫!我的心痛啊,咱们又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不指着他像皇兄那样亲上沙场,可是也不能如此懦弱呀,我只恨皇兄死得早!”说着愤怒地捶了一下案几。

    他对面坐的是陈王,知道六兄这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又无人可诉,一路上憋着火气和怨气,实在是需要疏解。何况自己心里也是非常不满,反正左右无人,外围也是亲信守着,于是也沉声说:

    “他这两年一日比一日看我们几个不顺眼,原本我兄弟几人还能兼领军府,刘昉那狗彘一句“宗室亲王郡王,不得都督各州军事”,说什么“不以七国之乱,八王之乱为鉴,为祸不远”,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他将咱们的府兵一削再削,还不让我们轻易回京,这是想把我们当猪圈养呢!只知道防我们,却不知虎狼另有他人。前次他派人申斥杨坚,令他在家思过,我还暗自欣慰,他终于知道谁是榻边猛虎了,谁知刘昉这个佞贼说几句好话,杨坚的婆娘进宫磕了几个头,他便又轻轻放过了!”

    赵王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如果五兄在,河西酒泉那边也不会失利,让突厥耀武扬威,现在人心浮动,各有各的算盘,再也不像皇兄那时齐心了!”

    陈王把茶盏往桌上一顿,怒目道:“说起皇兄五兄,我就想骂人,咱们这些兄弟要说作战,我最佩服皇兄和五兄奇姿杰出。可哪怕五兄再谦逊,他也怕五兄威胁到他。刘昉总在他面前说,看朝中人杰无有越过五兄的。说得多了,他心里又起了疑心,被人撺掇得罗织了无名之罪,鸩杀五兄。他也不看看刘昉谁的人!还以为自己多英明,哼!咱们哀求他给五兄留个儿子,他险些没让人把我们杖死!”

    因武皇帝年轻时被宗室权臣架空,险些没命,这位陛下唯恐前事重演,于是把一众曾随武皇帝征战,劳苦功高的叔王们当贼来防,还听信谗言,以无名之罪诛杀了攻战如神的齐王宇文宪,剩下的这几位也被他赶得远远的,轻易不准回京,慢慢的朝中大权大半落到了大司马杨坚手中。

    赵王伤感地说:“唉,五兄也去了一年多了。咱们阿父这么多儿子,就剩了我们几个,除了皇兄病逝,其余的没一个善终,我只怕我们也逃不过啊!”

    两人一边聊一边等,过了许久,阿休冲进来毛毛躁躁喊:“父王,九叔,后面已经远远看得见旌旗了,想是阿姊车驾快到了!”

    赵王和陈王连忙站起。赵王怕爱女看了自己颓唐之相难过,平时十分风雅的人这会也不讲究了,连忙拿汗巾就着蘸了茶水,将脸细细擦了一遍,和陈王一起到行帐外面,急切地看向来路。

    来路上旌旄翻飞,车马粼粼,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和亲队伍才迤逦来到灞桥附近。送嫁大臣长孙晟见到行帐,示意车队都听令停驻候命,上来给赵王陈王见礼。

    赵王庄重一揖道:“长孙大人此去,路途遥远,风霜辛苦,孤在这里谨祝一路顺风。小女就劳大人庇佑了!”

    长孙晟不敢托大,弯腰深深一礼道:“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此去为国尽忠,让人感佩。下官理应恪尽职守,鼎力以赴,请殿下放心!”

    一阵寒暄过后,长孙晟知晓鲁王要和公主叙一叙骨肉亲情,于是让人去请公主进行帐,自己却远远避开,也是体贴之意。

    赵王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被几名女官扶过来,眼睛都湿润了,却紧紧咬住牙。陈王,宇文玘和阿休也在身后相迎。不一会儿,几人一起进入行帐。

    行帐中传来一声锥心泣血的“阿耶”,那声音凄哀无比,摧人心肠。

    宇文瑛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王脸上也流下两行泪,把女儿扶起来,颤抖着用手给她抹去眼泪,一边擦一边喃喃道:“我的瑛儿要受苦了,几千里啊,阿耶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又哪里擦得干?陈王眼圈也红了,宇文玘默默流泪,阿休在他旁边痛哭,不停地喊“阿姊”。

    是谁踏碎春闺梦,又要成全谁的英雄心?社稷无明主,安危托给红颜,却教绮年玉貌的闺阁女儿梦断长安,此去风刀霜剑再也无人遮挡,故园从此只能在梦中,怎能不叫人摧心肝?

    陈王在旁劝慰道:“阿兄,你往好处想想。突厥虽然跟我们祖先一样,逐草而居,但咱们也不是没机会去云内州,再说瑛儿过去就是可敦,突厥女子中尊贵的第一人了。”

    因为突厥在都斤山脚下的圣城苦寒,这次联姻的沙钵略大可汗即位后,又将牙帐(王庭)南迁,在阴山以北水草丰美的云内州另设牙帐,仿中原朝廷作为陪都,也是方便南下“牧猎”。

    这次宇文瑛就是到云内州去生活,云内州当然是远远不如长安物阜民丰。

    想到金尊玉贵长大的女儿要去塞北贫瘠之地,赵王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兄弟几个的祖先,虽是游牧民族入关,但这么多年已受周礼教化。赵王更是内外兼修,除了还保有些许之前的习俗外,平日的行止,与时下南方文人雅士没什么区别了。

    他深觉北方雅道沦缺,而突厥还处于寡廉无礼义的程度,一些陈规陋习,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想到如果有生之年接不回女儿,女儿极可能被收继婚,心头都要喷出血来。赵王是天生的锦绣心肠,更爱吟诗论画,可是命运的推手却要他时常做马上战将,一双合该抚琴挥墨的手,却执起了冲锋的马槊,也是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许久,宇文瑛才忍住悲伤,不顾赵王的阻止,端端正正双手压额伏在地上,给赵王行了最后的大礼,哽咽道:“不孝女儿宇文瑛,叩谢父王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儿再不能在父王跟前尽孝,儿此一去,父王千万不要太挂念儿。父王戎马半生,满身伤痛,儿走后父王定要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饭,要不然女儿难以心安。只盼以后上天仁慈,让女儿还有尽孝的机会!”

    又执着宇文玘和阿休的手,强颜含笑道:“阿弟,阿姊真的要走了,你们要勤学不缀,听你们阿耶的话,阿姊等着你们来看阿姊!”

    宇文玘永远也忘不了堂姊的笑容,那么决绝又那么凄哀。

    留不住的人,终于远去。

    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渐深,长安城中的春色如往年一样那么多情,可是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过得一二十日,到了李妃之母吴太夫人的寿辰。

    本来按平时行程,代王早几日就该到了,这一次却迟了。前两日派回来送信的侍卫说,春季雨水多土质疏松,代王一行路上遇到了塌方,马车辎重不能过。因马车上有给太夫人的寿礼,代王怕有损坏,所以要亲自押车,可能要耽误两天,让李妃等不要担心。

    李妃为太夫人亲女,不好去得太晚,看看等不来和代王一起,于是早上就带宇文玘三兄妹往李府去。

    两兄弟今天都是二梁冠束发,一身喜气的新衣,宇文玘清雅,阿康秀朗,两人如庭中那刚抽出芽的兰草,生机勃勃。

    菱歌更是被大家打扮成了小仙童。时下小贵女们多穿胡服,她今日穿了一身胭脂红的方领窄袖的小胡服,袖口和衣服下摆都镶了刺着鹅黄色梅花的边。收口长裤下边着一双绣工精美的小小靴子,靴子尖上两粒小拇指头大小的珍珠,俏皮可爱。

    姚娘将她的头发梳成两个丫髻,却又别出心裁的在耳边各掏出一缕编成小辫子,用一根浅绿色缀了几颗翡翠珠子的丝带编入其中,清透欲滴的珠子荡在颊边,更衬得玉雪的小脸熠熠生光。

    李妃仔细地端详了下,又遗憾地说:“宝宝儿若带上耳珰当更美丽,可惜你不肯扎耳洞,真是的,你看哪家贵女不打耳洞?”

    菱歌笑眯眯却坚定地摇头,大家都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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