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杨侧妃从代王府回来时,因缅怀代王恩情,许多代王赐她的东西都舍不下,都带回来了,因她是杨坚的堂妹,只拿些财物也无人阻拦她,所以她私房颇丰。

    儿子死了,她也没有了寄托,对身外之物也没那么看重。除了想给菱歌留一点,其余的为了让娘俩过得好一点,打点众人起来,手面是十分大方,院子里的婆子侍女都得过厚厚的赏赐,不是很要命的吩咐都会从着她,这个婆子手脚麻利,替杨侧妃跑腿最多。

    婆子进来,杨侧妃将银跳脱放到婆子面前,道:“你去世子院子跑一趟,想办法把话递到他跟前,就说“女君不欲留人”这几个字就够了。”

    婆子有点犹豫,她不知道杨侧妃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话里话外涉及当家主母,她得思量一下,阖府都道女君贤良,但这婆子人老成精,知道独孤夫人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如果犯了她的忌讳,那是绝对讨不到好的。

    杨侧妃举高银跳脱蛊惑说:“有什么事我担着,不会让你白出力!不是什么大事,查不到你头上。”

    婆子看着那银跳脱估摸着有二两重,对钱财的贪欲终究压下了对自家女君的惧怕,咬牙接过那银跳脱,又摸黑出去了。

    过了快一个时辰,婆子才带着满身的寒气摸进来,悄悄告诉杨侧妃,她在中门那儿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慎思院的人经过,最后一咬牙,又直接跑到了慎思院附近,总算看见了世子身边的贴身长随清川,也就是越姑的儿子。

    清川听了也很着急,说世子今晚在宫中宿卫,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明儿一大早他就派人守到宫门口去,想办法将话递到世子面前。

    婆子说完拍拍胸说:“再晚一点就关中门了,老婆子差点要胡乱找个柴房躲一晚了,幸好没被巡夜的抓到,这会儿吓得心还蹦蹦蹦地跳呢。”

    杨侧妃见婆子表功,于是又拿出一小串钱递给她,说:“辛苦你了,拿去喝点小酒压压惊。明儿还得替我盯着越姑一点,她往外院去,你就来报我。”杨侧妃不说盯着独孤夫人,免得这婆子害怕,左右越姑是独孤夫人的头号心腹,独孤夫人在哪,她必在哪。

    第二日,独孤夫人寅时就起床,送走了杨坚。独孤夫人知道杨坚政事繁忙,他接下来又得有几天歇在相府那边了,好在那边日常所用之物都有定例,加九锡之后更加稳妥,伺候的侍女也是自己选的可靠之人,独孤夫人也没什么放不下心的,正好可以腾出手来。

    卯初,杨俊杨广几人给独孤夫人请过安后,就在母亲院子里用早膳。天幕还一片漆黑,但兄妹几人已经习惯了,连最跳脱的杨秀,声音也变小了,规规矩矩地进食,偶尔逗兄姐一笑;杨广杨俊和媛华一看就是严格教养过的,教养一丝不差,举止舒徐适宜;唯有大杨俊一岁的裕华恭敬拘谨,像一个影子一样,不发一言。

    独孤夫人没有和他们一起用朝食,,她得先将今天要采买安排的事一一给管事们尽早安排下去。

    诺大的随王府,虽然杨坚的二弟,三弟早就分出去了,但是毕竟还是叶茂根深,事情繁杂,又有一旬后的大宴会,独孤夫人得打叠起精神操办。

    等几个孩子去上学了,独孤夫人忙完已是辰初,她一边慢条斯理地用早膳,一边问越姑:“东西备下了么?”越姑低着头恭敬地回说:“已经熬好了。”

    独孤夫人早知道杨勇昨晚在宫中值宿,于是放下筷子,拿起盘中的帕子抿一抿嘴,装扮得一丝不苟的脸上泛起一个智珠在握的微笑,好像是多年前的憾恨要得到弥补。

    她对越姑说:“拿上东西,走吧。”

    越姑不敢再看,亲自去小厨房拿来一个食盒,交到侍女手上。

    越姑给独孤夫人披上大毛衣服,又扶她上了肩舆,一行人带齐物什往外院而去。

    独孤夫人坐在肩舆中,绣罗帷幕挡住了她的神色。平时独孤夫人治家严谨,但好歹心情好时也会说笑几句,大家凑趣,而今却神色凝重,在独孤夫人面前服侍的都是人精,已从越姑脸上得知一点端倪,虽不知道去做什么,但总归不是令夫人开心之事,因此都噤口不言。

    一路过去,花园里百草凋零,没有生机,灰暗的天空像要压下来,好似又要下雪的样子。

    杨勇所居的慎微院院子不大,因为杨坚夫妇怕儿子耽于享乐,院子外观未见得有多华丽,门口的两个小厮,看见越姑就知道是女君到了,满脸堆笑迎过来,越姑也不理,只教人看住了,不让随意走动,径直抬着肩舆进了院门,这才服侍独孤夫人下来。

    清川正在正屋门口踱来踱去,时不时拧眉望下院门口,一瞥眼间看到独孤夫人一行过来,唬得马上就变了脸色,连忙四周扫视一周,想找个小厮再去府门口看看世子回来没。

    青川昨晚听了婆子的话就焦心不已,长安城正是多事之秋,这些时日怕有人作乱,一直宵禁,他没有手令,也不敢乱撞。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派了一个稳妥的侍卫去宫中传信了。

    可是传信的人去了一个多时辰,世子也没回来,独孤夫人倒先到了。

    清川知道不妙,他知道世子心爱宇文玖,好不容易磨得宇文玖一颗芳心软化,愿意为世子生儿育女,而今世子更是情思正浓的时候,就怕宇文玖和腹中孩儿有个闪失。

    独孤夫人明显来意不善,他也才十多岁,一时急了,头脑一热,就想往里屋冲。

    独孤夫人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来,还没开口,越姑抢先厉声对儿子喝道:“跪下!”心中暗道,这傻儿子,你现在妄动,除了触怒女君,什么用都没有。女君发话,大相国都要让她三分,女君要做的事,世子是拦不住的。

    青川没奈何,只好跪下了,眼睁睁地看着独孤夫人的长裙从自己身边迤逦过去,带着几个人上了台阶。

    清川抬起头望出去,院外也有侍卫守着,他又怕又急又绝望,再也跪不住,无力地坐了下去。

    独孤夫人直接向正房而去,侍女打起厚厚的棉帘,扶她进去。一股暖气,夹着一股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独孤夫人环视一周,正屋的厅堂和院中简朴的陈设大不一样。满绣金线的鲛绡轻幔,光泽艳丽的九华帐帷,色泽温润的玉盘玉盏,红若丹珠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擦得灿亮的金缸斐几......真是锦绣辉煌,葳蕤生光。

    杨坚夫妇对杨勇教养严格,尤其怕他沾染奢侈华靡之风,屋中陈设一向平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屋中添了这许多东西,怕是为了讨佳人芳心才换置的。

    独孤夫人沉着脸正在满屋子打量,忽然听到一声慢悠悠的长吟:“玉艳光瑶质,金钿婉黛红”,众人皆吓一跳,朝声音处望去,原来帐后挂着一只鸟笼,里面一只不知道什么鸟儿蹦蹦跳跳的在鸟笼里走来走去,一双黑黑的豆豆眼望着众人。

    独孤夫人听了,眼中怒气闪过,心中知道这扁毛畜牲在学杨勇,这诗也必是杨勇闺中嬉闹,为讨好宇文玖教它的,不由得大恨,脸上更是阴沉地能滴下水来。

    那鸟儿却又仿着杨勇的腔调赞道:“光华郡主,冰肌玉骨!”

    这下越姑和众人也都听懂了这闺中狎昵之语,都屏气息声,不敢作声。

    厅堂里原有几个洒扫的侍女,看见独孤夫人一行来意不善,很见机地给独孤夫人问安后就不敢动了,也没人敢去里屋报信。

    独孤夫人怒气蓬勃,当先穿过厅堂往后走,左边进去就是世子的正寝,里面布置得比厅堂更加精致,处处可见心思,而最耀眼的却是垂眼站在屋中的一个如花美人。

    屋内燃着最好的香炭,温暖如春,她仅身着一袭用金线绣着莺羽的月白轻罗夹衣,乌黑的发顶上戴着一顶碧罗四凤冠,冠上只插了一只并蒂合欢金步摇。

    她听见一行人进来,抬起头看过来,眼波里水光涟艳,步摇上缀着的一朵小小的合欢花,随着她的动作在细腻红润的脸颊边轻轻颤动。

    这位陈王家的小郡主,以前总是一身红衣,明艳灿烂如骄阳,现在顾盼之间却多了一份柔弱忧伤,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形成一种奇特的几个月之前还有点青涩的少女不能比拟的魅力,越姑心想难怪世子被她迷住了,不惜顶撞女君。

    屋中还有两个服侍的侍女,但是跟从宇文玖的日子短,忠心根本谈不上,这时候为独孤夫人气势所慑,赶忙退到了屋角。

    宇文玖早都听到了屋外给独孤夫人请安的声音,本来是该迎出去的,但是心中的怨恨和皇家人的骄傲不容许自己低头,所以她只是垂头站在屋中。

    宇文玖在北方贵女中是出挑的高挑健美,因为怀孕月份浅,她的身姿还是很苗条匀称。

    以前在宴会中,宇文玖是见过独孤夫人几次,在吴太夫人的寿宴上背后评论独孤夫人,还被杨勇抓到过,也知道她是一个强势精明的女人。

    来到杨府后,她一直躲着独孤夫人,可以终归还是有一次在花园中不小心碰上了。宇文玖对他们夫妇除了恨,还有一点惧怕,看见独孤夫人下意识就想躲。

    可是独孤夫人却始终不拿正眼瞧她,只是眼角有意无意对她扫了又扫,嘴角一直似笑非笑,那样恍若不经意的轻藐,娴熟地将宇文玖的骄傲和尊严碎如齑粉。

    那天回来后她哭了,觉得自己自甘下贱,委身于仇人之子。可是又隐隐贪恋杨勇的温柔,一时愁肠百转。这件事她没有对杨勇说起过,也无从说起。

    那天以后,她心里就隐隐知道总会有这样和独孤夫人对面的一天。

    看见独孤夫人这么凝重的架势,她有点茫然,却又有点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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