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腊月,寒风萧瑟。
年久失修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在雪地投射一道冷白的光。
街道一片死寂,两旁矗立着连成排的矮房子,间隔不到一人宽,红砖瓦墙,屋檐挂满冰凌。
视线尽头是一方突兀的空地,正中央设置灵堂,供桌上方悬挂着逝者表情僵硬的遗像,往下简简单单地摆放着牌位和一对小香炉,除此以外只有一盏早已燃尽的长明灯。
见惯葬礼上哭天抢地的情景,眼前冷冷清清的一幕,着实让苏苒感到费解,以及一丝于心不忍。
苏苒的余光忍不住瞄向身侧。
年轻女人一身玫粉色寿衣,呆滞又陌生地盯着平板的画面,颧骨高凸,削瘦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额头一块块斑驳的乌青,拇指盖大小的血痂,一绺汗水沾湿的头发,粘腻腻贴在鬓角。
鼻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苏苒职业生涯里头一回接待亡魂,本来她只是地府阴律司一个小小文员,每日就是往办公室她的工位一坐,敲两下键盘打打字,趁上司不注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摸摸鱼,她胆子大运气好,从来没被任何一个同事或者领导发现过她背地里那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果不是闺蜜临时有事调休,托她代值一甲子三途川的班,她现在正处于休假期,应该美美宅在她四十平米的小窝,噼里啪啦地赶榜更文。
也就不用心底沉甸甸的,见证如此凄凉的一幕。
一个难产血崩而死的女人,一位孩子平安诞生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伟大母亲,她的丧事办得如此简陋,无一人为她守灵。
苏苒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就在这时,屏幕突然暗掉。
不是一瞬间彻底黑屏,而是从上到下,一点一点的,寸寸消失直至画面完全不见。
没电了?欠网费了?应该都不会啊。
苏苒皱眉上前一步,拿起平板。电源键一按下,屏幕重新亮起,电量百分之八十,冥网信号满格。苏苒再次点进名为“阳间直播”的APP,仍旧漆黑一片。
苏苒明白过来,叹出一口浊气。一转头,对上女人惶惶不安的神色。
衣角被她揪得皱皱巴巴,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问:“妹妹,刚才那个,我还能再看两眼吗?我惦记着我家喜宝,我想知道它好不好。”
苏苒没直接回答她,只是说:“喜宝是你以前给宝宝起的小名吗?我想你的家人会好好照顾他的。”
第一句话是问句,但不带一丁点疑问语气,而是十分笃定。
人之常情,一名成为母亲的女人,孩子自然而然是最大的羁绊,以至于来到地府都放心不下。
至于苏苒她为什么知道不是一尸两命而是母死子活?
那是因为凡往生者,跨过冥界大门后会自动生成一份随身的亡者档案。往生程序繁琐复杂,亡魂需要一一走过地府各个部门,每过一道,负责人在档案封面盖上官印,表示通过。
出于保护亡魂生前隐私的考虑 ,相关司工作人员依照职责区别授予档案查阅权限。比如三途川境内,无法获知往生者生平经历,只能查看基本信息,俗称“查户口”。
苏苒一挥手,一张单子悬浮眼前——
姓名:杨念娣(22岁)
死因:血崩难产身亡
配偶:李大勇(41岁)
子女:李志伟(0岁)
……
可是话音刚落,杨念娣就摇了摇头。
“不是,喜宝是我的小狗,它妈妈一胎生下五只小狗崽,主人家不愿意养,本来打算随便扔臭水沟里,我给抱回家,从没睁眼睛时候那么一小点,养到现在这么大……”
谈起喜宝,杨念娣的话变得多起来 ,整个人不像原来那样局促,一边说,两双手一边在半空中比划,眉眼流露清晰的笑意。
她没注意到苏苒怜悯的目光。
“时间到了,”苏苒打断杨念娣的追忆,“我们得出发赶往下一站,孟大美女在前方等着你呢。”
可惜,孟婆老太太不在场,如果她听到苏苒这样称呼她,恐怕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要展开。
这事有个典故,得从一则阳间传闻说起。
关于孟婆的身份来历,一个有名的说法称孟婆就是昔日哭倒长城的孟姜女,绝世美女一枚。这个说法流传甚广,不少亡魂因此怀揣着莫大的期待,翘首以盼一睹真容。
事实是——传闻的每一个字都是杜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如同面基一样玄幻。这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亡魂,来到冥界领教的第一堂课,就是不要轻信一些捕风捉影,听个乐子罢,其实都是扯淡。
苏苒估摸着杨念娣不像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那她一定听过孟大美女的神话传说,八卦是大部分女子的天性,她大概率会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可——
“妹妹——”杨念娣站在原地没有动,哀求地看着她。
苏苒静默一瞬。
“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就是来自喜宝的视角。”
是谁说,小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句话在地府同样使用。
地府各司相关职务公务员,通过输入个人ID登录体制人员专属APP——阳间直播,依照各自权限等级,可在符合阴律的前提下,对采集范围内的阳间人、事、物,进行不同程度的隔空干预。
而承担“采集”的载体,就是小狗。
冥史记载,冥历八百年前,冥界鬼、妖、魔三大种族混战,妖族旗下十二妖兽中,戌狗为大义计选择归顺当时实力最强悍的鬼王谭黎,只求早日结束杀戮。
创世之战,鬼王战陨,冥界平定,地府新建,论功行赏封王,三族平民公平考公竞岗。
而戌狗的子孙后代,无论阴阳,无论人鬼,永远都是最忠实的伙伴。
尽管阳间普通小狗并不知情自己本身这一天赋。
“采集”最终定格的画面,就是小狗阖眼前看见世界的最后一个瞬间。
“喜宝它,它和你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
“可,可是,可是喜宝正当壮年啊?我生孩子的时候它还好好的,才过去半个小时而已,怎么会——”杨念娣嘴上说着反驳的话,泪水却一下子涌上眼眶,她慌忙抢过平板,确认流逝的时间。
苏苒偏过头,不忍再看。
“地下一天,地上十年。阳间已经过去七天。”
“喜宝,大概是绝食而死。”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如果小狗和主人感情深厚,主人身死,小狗会生死相随。苏苒以前听同事谈论过,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不是第一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例。
杨念娣扑通一下瘫跪在地,头不住地摇摆,双唇翕动,喉咙中发出不成句的呜咽。
苏苒缓慢陪她蹲下身,举起的手臂在空中迟疑一秒,随后羽毛一般轻轻落她肩上。
良久,杨念娣从悲恸中缓神,她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开始平铺直叙地简述她短暂但处处不幸的一生。
至此,苏苒才恍然明白她额角淤青的由来。
杨念娣出生在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渔村,家中行三,上面招娣、盼娣两个姐姐,底下一个小她不到一岁的弟弟。
十六岁那年初衷升高中,为了节流开源补贴家用,她主动辍学去外地打工。
黑心老板觉得她年龄小单纯好骗好欺负,各种找理由克扣她工资。她怕丢掉工作不敢反抗,一直干到年底。
过年回家的火车上,她被偷了全部的行李和钱,对铺一个面相看上去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对她说他有办法帮她。她以为幸运地遇上好心人,结果却是人贩子。
她被拐卖到离家十万八千里的深山,被迫嫁给年纪比她大十九岁的鳏夫李大勇。
她曾经无数次尝试逃出那座大山,无一例外被拖着头发抓回小黑屋,一路上的村民视若无睹,尽管谁都清楚等着她的是一顿多么狠辣的毒打。
李大勇各种狠戾手段搓磨她,她咬牙一声不吭捱过去,唯一一次服软讨好,是乞求男人留下喜宝。
杨念娣预产期的前两天,她抱着喜宝,经历了此生最后一次出逃失败。
她头一回跑出那么远,落日余晖下,她站在半山腰,感受着自由自在的风吹拂她的发丝,遥遥望向男人身影笨拙地朝她的方向追来,放声大笑。
笑够了,她微微俯身,让喜宝从怀里跳到地上,然后打了一个只有她和它懂得意思的手势。
——去吧喜宝,尽情地撒丫子玩一圈,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回来我身边。
投鼠忌器,因为顾及肚子里的小孽障,这一次李大勇没有像以往每次那样对她拳打脚踢,仅仅,呵,仅仅只是甩了她一巴掌。
她的脑袋狠狠撞向石墙,尖锐的凸起划破额头,瞬间鲜血淋漓。
杨念娣瘫在里屋炕上因为难产疼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李大勇蹲在外间门槛抱头懊悔地念菩萨。
万幸,哈哈哈万幸的是村里接生婆经验老道,撩起棉芯帘子时嫌弃地把满手脏污抹在上面,伸脚踢一下男人后背,故意放大声量喊着问:“保大保小啊?”
李大勇心里谢天谢地,感谢他口里的菩萨给他二选一的余地。
“保我儿子!”
……
所以,为什么无一人为她守夜?因为她惨死异乡,身边没有一个亲朋好友。
“妹妹,你看到那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了吗?那是那个村子的习俗,每家盖一间,家里人死后,骨灰盒放进去。”
“李大勇和我说,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资格进那里面的,生下儿子才可以。”
“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被放进那里……”
杨念娣轻声呢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早已安装路灯的山村或许已经脱离贫穷,但村民剥脱不去骨子里滋生的恶和愚昧,明明暗暗的路灯终究照不亮回家的路。
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是帮凶,恶鬼食人,那座深山是阳间的炼狱。
拐卖人口的人贩子,更是世间极恶的存在。
苏苒扶着杨念娣站起来,一个响指,一支通体金光,黑尖狼毫的毛笔凭空显形。
苏苒手心朝上,手掌平摊,扬眉示意女人和她一样动作。
杨念娣不明所以,饱经风霜的女人仍旧保持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通过短短半个多小时的相处,她认定眼前漂亮善良的姑娘一定不会对她不利,于是一个字也不问,乖乖照做。
苏苒将手翻面,两人手心皮肤相贴,她的手覆在上面。
交叠的掌心从缝隙中透出炽盛的光芒 。
苏苒拿起悬空的勾魂笔,把女人的手掌当做画纸,寥寥几笔,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狗跃然手心之上。
想到什么,她又在一旁标明喜宝二字。
等到笔迹干涸,女人的手心中央只留下一颗不起眼的小痣。
“喜宝永远爱主人,即使是你们都已经不复原来容貌的下一世,它也会凭着直觉找到你。”
“可是,那时候的我失去前世所有的记忆,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还会选择收养它,对它好,不辜负它这样坚定地选择我。”
“这就是这颗痣的作用——”
“你依然不会想起前世发生的一切,这是不可违逆的天道法则,但这颗痣能唤醒你灵魂深处亲近它、喜爱它的本能。”
它不是一项指令,它只是一道开关。
“喜宝和它的主人,永远永远,双向奔赴。”
“什么双向奔赴?”
措不及防,一句不明就里的疑问打破原本温情的气氛。
苏苒转头朝声音方向看去,心里惊讶,点头打招呼:“徐特助”。
下一秒危机意识上线,浑身一僵,难道那件事被发现了?
“别紧张,不是视察你工作来的,”徐秦开玩笑,“是谭司派我来领你走一遍场子。”
“这是你最后一单吧,马上到下班点,你送完这一趟再赶去人事办恐怕来不及,我给你找个人跑腿,至于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苏苒松口气,原来是这样。
今天是她顶班的最后一天,她一会儿的确得去地府人事办,处理一大堆头疼的收尾和交接工作。
徐秦向身后招手,一名女同事走近,苏苒无意瞄一眼她的工作牌。
好吧,是她冒犯。同事?比她高两个级别,她应该尊称领导才对。
领导给她跑腿,不愧是位高权重的徐大特助。
目送杨念娣走远,电梯门即将合拢,突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夹在中间,苏苒视力很好,清晰看见手心那颗熟悉的小痣。门自动两侧弹开,杨念娣走出来。
强制克服不自觉的瑟缩,顶着陌生男人如有实质的威压,以及皱眉打量的视线,她鼓足勇气又向前迈一步,看向苏苒。
“妹妹,真的谢谢你,我,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苏苒的眼神一瞬间从疑惑变成温柔。
“幸会,我叫苏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