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江月

    第六章西江月

    昔日盟主府初立江湖,根基不稳,手段狠辣决绝,才得服众。因此背地里做下了不知多少血案子,武林中对盟主府恨之入骨的人早已有之。但七侠同盟主府素来无恩怨,照例,我是没有厌恶盟主府的理由的。

    不过此回,在盛夏召开盟主大会,就冲着必须要挨着苦热的天气赶往嘉兴这一条,我就同盟主府有血海深仇了。

    湘楚之地素来有芙蓉国之美名,要到嘉兴最顺捷的法子是走水路,雇一条船顺流而下,再拐入钱塘江,省下三四日的脚程不说,水上行船还比旱地里走马不知道凉爽了多少。

    我同虹猫是没去过嘉兴的,若是到盟主大会开幕之际再到,恐因人生地不熟,多有祸患。于是雇了一艘老伯的客船,提早动身了几日。

    顺顺当当行了两天,第三日快到晌午时分,虹猫在船舱里擦他的长虹剑,细绢的帕子下去,每擦一遍,光芒愈盛一分。我正倚着桌案,手里捧着戏书本子闲翻。

    忽然就觉得船将将停住。我见虹猫的剑还没擦完,便搁下戏书本子,撩帘子出舱一看。

    炎阳高照,登时打在脸上,刺得睁不开眼睛。我一面用手支在眉骨上权当遮挡,一面问艄公,“老伯,为何将船停了?”

    皮肤晒得黝黑的艄公脸上显出一副惊惧的神色,吓得瑟瑟发抖,话上句不搭下句地指着远处,我顺他手方向看去,隔了十几丈远的江心有个小点。我眨一眨眼,透过刺眼的阳光,看出那是块突出水面的小高地,高地上倒插一丛芦苇,周边水流湍急。

    “姑…姑娘…这路…这路不能再赶了,前头闹水鬼了!”

    “水鬼?”我不解道

    “怎么了,蓝兔。”虹猫亦从船舱里出来,拿了一把油纸伞,在我身后打开。我忽觉头顶生出一片阴凉,眼睛也能睁开了,周身酷暑之感缓了几分。

    “公子…非小老儿胆怯,实在是…实在是这前头闹水鬼闹得紧,”他一擦额上汗珠,“小老儿行了大半辈子的船,这行当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有水鬼出没的地方,遇见的船就是死…也要把芦苇杆倒插过来给后人留着…您二位看见没,那石头上但凡有倒插的芦苇…就是…”

    虹猫朝远处的芦苇杆扫了一眼,眉心不引人注意地皱了皱,转头朝艄公笑言,“怕是老伯嫌我们的银子给的少了。”

    艄公急急地摆手,澄清道,“…公子您真是折煞小老儿了,小老儿哪敢有这伤天害理的念头。实在是…实在是水鬼当前,不得不防,要不将您二位的银子退了,咱们原路回去罢!”

    虹猫一把按住他掏银子的手,“你只管朝前行船,若有紧急,全由在下同这位姑娘摆平。”

    我接了话,“老伯,你放宽了心。我们幼时都是进过武馆的,也粗通些武艺,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二位这么年轻,小老儿实在是不忍二位白白枉送了性命啊!”艄公瞄一眼我和虹猫背后的剑鞘,见拗不过我们,只得长叹。

    我在伞下同虹猫对视一眼,笑了笑,“老伯,我们别的没有,命倒是硬了些,就怕阎王爷不肯收的。”

    “您再不行船,就是嫌我们两个小辈儿不懂事了。”虹猫又将一锭银子塞入艄公手里,眸光炯炯。

    “唉…”艄公狠狠一甩摇橹,挥挥手,“二位进舱去罢,小老儿遵命就是。”

    水鬼这东西,第一次听说还是幼时娘亲讲故事的时候:红眼绿耳,乃不能转世之人怨气所化,拉人入水,自己便可转世。娘亲说到动情处绘声绘色,叫我吓得有大半个月不敢独自睡,和紫兔去挤一张床。后来大了能识文断字,读《山海经·南山经》里的“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

    《山海经》里头的东西多有错处,我一向只当故事看。但那艄公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倒是让我糊涂了。

    我回了舱里,捋顺裙摆坐下,问虹猫,“你可曾听过水鬼呢?”

    他单手将伞合了,“听过是听过,但那东西不是向来都是书里以讹传讹的么。怎么到这儿就成了真的了。”

    “虹猫,我看方才那船家神色,不像有假。”我端起一盏茶,指尖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摩挲几下。

    虹猫沉吟片刻,“我看也是。不过,大道至简。无论什么东西,要拦住我和你…”他朗然一笑,“怕是不可能的。”

    我点了点头,笑道,“也是,别急着杞人忧天了。”

    言毕,虹猫脸上先前的凝重神色一扫而光,身子探过来从背后环抱住我。他的头发极为柔顺光滑,扫在我脖子里不觉丝毫刺痒之感。

    这小子,平日从来没见他用过头油打理,怎么养出这丝绸一般的头发来的?

    他下巴在我脖颈里蹭一蹭,揶揄道,“快晌午了,宫主,给我抓条鱼来吃吃罢。”

    我俩一向直呼对方名字,只是偶尔调笑时才称呼彼此“少侠”“宫主”。

    我动一动胳膊,想逃离桎梏。他却抱得越发的紧,头埋在我肩膀,忍不住轻笑,温暖的气流拂上肌肤。

    我被他带的笑起来,“腻死了,快走开。”

    “你那冰魄的心法最是寒的,怕什么热呢。”虹猫打趣我

    我一只手拧一拧他脸,“那你堂堂虹少侠不是修炼长虹至炎心法么,有本事冬天里别穿我给你缝的大氅,披着单衣出来。”

    他也不言语,修长的手已自下方锢来,轻而易举地一拉,解开我衣带。

    浑身一激灵,我胳膊肘朝虹猫一顶。好说歹说将他推开了,我一面系带子,一面压低声音,“外头还有人,你当这船板有多厚,能隔得住……”

    虹猫身子朝后一靠,倚着舱壁,两腿搭在一处,挑一挑眉,眸子里戏弄意味更甚,笑道,“不过看你热了些,帮你松一松衣带,想什么呢。”

    他那后四个字刻意拉长音调,我心中火起,两指聚气朝虹猫胸前穴道点去,倒被他逮个正着,一拉我胳膊,跌进他怀里。

    “又来这一套!”我挣扎着爬起来

    “扑上来的可不是我……”他微笑莞尔

    入了夜,蒸腾暑气才慢慢褪去,铺面刮来江心清清利利的凉风,吹起我额前的碎发。我坐在船尾,系起裙摆,双足浸在清凉的江水中扑腾两下。甩出一根钓竿,做个夜钓江心的老渔翁状。风尾夹杂木槿淡雅的香气,掐指一算日子,又该夏至了。

    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今年的夏季来得甚早,仿佛暮春只匆匆泄了一地的海棠花瓣就悄然离去。离了玉蟾宫之前,还看见暖烟带着一群姑娘换了轻轻薄薄的夏装,水色的广袖裙疏影横斜,头上插几枝新开的月季,袅袅婷婷的,煞是好看。

    “您这一走,是要‘观风问俗’去了,留我们守在这宫里,可无趣得很呢!”临走时暖烟一面替我绾发,一面说。

    我笑了笑,“当我不知道你这丫头背着我溜出去看戏?还无趣,我看你才是最会找乐子的。”

    水色曳地长裙的少女吐了吐舌,狡辩道,“宫主,您要都知道的,那我就不是溜出去了,是光明正大的出去了。”

    说话间乌发已被绾起,她替我松松插入一根白玉簪子,两手搭在我肩膀上,对着铜镜道,“好了,您看看满意吗,不过…”

    她扬唇一笑,“我们宫主梳什么都好看。赶您回来的时候,想必都快入伏了,我叫她们在冰窖里头备着冰呢,预备到时候做冰碗吃。”

    冰碗,不念叨我还不记得,一提我肚子里馋虫又闹起来了。

    “想什么呢,蓝兔。”

    身后传来熟悉的清润嗓音,虹猫在我旁边坐了,将一白瓷的瓶子搁在船板上。

    “想着吃冰碗罢了…”我拉一拉钓线。

    “冰碗没有,酒倒是有。”他将瓷瓶往我眼前一凑,一股幽香沁入鼻腔。

    “白露醉!”我一惊,“你什么时候拿的?”

    虹猫狡黠地挤了挤眼,“收拾包裹的时候,我想着你必然不乐意饮外头的酒,多少带点。本来打算到了嘉兴再给你,看你闷在这儿,我只好提早拿出来了。”

    说着变戏法般拿出一酒盅,递给我,“你自己喝罢,我今儿就不陪了。”

    我知他是因挂念着水鬼的事情,怕喝酒误事,便也不强求,满上一杯自酌,将清冽甘甜的酒浆倾数入喉。

    我手里仍握着钓竿,虹猫看在眼里,手放上我钓竿,审视道,“你这是…钓鱼?”

    我两足踢着水,义正言辞,“这叫夜钓。”

    “我怎么没见你放过鱼饵呢。”他哭笑不得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忽然就觉鱼竿微微动了一下,我得意一笑,“你看,这不是有的……”

    我正欲收线,一团黑影却自水下摸来,月光不甚明朗,一双冰冷的手揪住我脚踝往水里拖去。虹猫猛地向我伸出手,却只抓住一团空气。我身子陡然失去平衡。

    江水灌入耳道,五感登时模糊,我以内力送至丹田闭气,在溟濛的水里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微咸的水,那团黑影正死死拉着我的脚踝将我朝水深处拖去。我反手自剑鞘抽出冰魄,朝身下狠狠刺去,剑气带起无数翻卷的冰屑。黑影松开我,一个闪避堪堪躲过这一剑。

    流动的江水削弱了这一式冰天雪地的威力,深处的漩涡甚至将冰魄一把卷走。我伸出手欲抓住冰魄剑,却无意间摸到一片砍下的衣料。

    我脑海里电光火石的一闪,触感粗糙,像是麻布,大概是江上渔民常穿的粗布衣裳。

    头顶一股水流突然变了方向,带着灼热的滚烫劈来。

    虹猫一袭白衣轻灵地在水中浮动,手里的剑折射出红芒。几下劈砍水里迸出淡淡的血腥气,黑影见来势汹汹慌忙逃窜,从目力所及之处消失了,他收剑入鞘还欲再追。

    我忙上去抓住他胳膊,摇一摇头。他看我一眼,手指一指水面,拉着我朝上游去。

    “蓝兔,你怎么样?”我和虹猫浮上水面,他当头就是一句。

    我吐出一口水,“没事。剑掉了,我得下去。”

    吸一口气就准备扎入水中,却被他一手拦住。

    “你到船板上等我,我下去帮你找。”

    虹猫不容置疑地将我托上船,登时就潜入水底不见了。

    我担心水里再有水鬼,又担心贸然深潜出岔子,只得先马马虎虎换了干衣裳,提心吊胆地在船板上静悄悄地等。

    片刻,水面浮起一串气泡,他露出头,伸手朝我扬一扬冰魄。

    我喊,“快上来!”

    虹猫抬手将冰魄朝我一抛,单手撑着船板,一跃而上。

    我把早准备的毛巾盖住他头发,“再是夏天,江心还是冷的,快把衣裳换了。”

    想是动静惊动了艄公,老伯自底舱打着哈欠爬出来,问道,“二位,刚刚是起风了?如何有这么大响动?”

    虹猫面上神色安然,唇边含笑,道,“她的剑掉水里了,我下去帮她捞了一趟,惊动船家,真是对不住。”

    “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就好…”

    “敢问老伯,到嘉兴还有几日的水路,”

    艄公伸了伸懒腰,扳着手指头,“明儿在路过的码头歇一歇,左不过五日,就该到了。”

    “有劳老伯,扰您清梦,我们这就睡了。”我笑语盈盈。

    艄公颔首,点点头,复又钻入底舱,一时鼾声大作。我松了口气,撩起帘子,和虹猫进了船舱。

    他将身上湿淋淋的衣裳都换了干净的,上衣并不系得严实,微微敞开,露出一片胸膛的肌肤。

    我坐在虹猫身后,将他发带解了,给他擦头发。半干不干的头发翘起来,触手处一片毛茸茸。

    “这个,是方才那东西掉下来的。”他倚在我怀里,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那块麻布片。

    我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哪有什么水鬼,明明是歹人作祟。”他叹一口气,“之前艄公被吓成那样,真是有这帮人的利害。”

    我想起白日里船家的言之凿凿和惊惧神色,当时只觉神鬼之谈不以为意,谁知亲身碰上了才觉难缠。

    “那东西定然不止一个人,到嘉兴还要五日,若是半路再跑出来,又该如何呢?”我蹙眉,担忧问道。

    他头朝后一靠,枕在我膝上,颠倒的眸子里映出我神色不安的面容。

    反应过来,虹猫已握住我的手,温言说,“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着他那双明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下安定起来。

    无星黯月的夜晚,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后来想一想,大抵只有他在的地方,能让我所有的噩梦都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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