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淡黄柳

    晋安七年,海晏河清,时睦岁丰。

    犹记得煜承帝初即位的晋安元年,朝廷内外不稳,江湖魑魅横生。那时,蜀地有一歪门邪.教,名唤天魔宗,其宗主李心虎与当朝大司徒沆瀣一气,祸乱朝政,残害众生。

    大司徒谋的是当朝天子司马家的皇位,而李心虎则是因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要那皇宫内藏着的千年至宝--麒麟骨为其续命。可谁知,那狼子野心的大司徒也不过就是天魔宗的一枚局中棋罢了,李心虎在蜀地以孤王自称,得了麒麟骨后,又怎会将天子之位拱手让人?

    每每议论及此,永定城内的百姓无不心有余悸,好在这大晋的天下并未落入那贼人之手,天魔宗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朝廷屡次出兵镇压不下,连主将都被斩了首级以示威慑,若是李心虎真成了皇帝,只怕比之夏桀,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安二年初,天魔宗少宗主与宗主先后殒命,天魔宗分崩离析,终被朝廷覆灭,普天同庆,而那替天行道之人,正是当今天下万众传颂的七剑传人。

    听闻七剑之首--长虹剑主白翊鸿,临危受命,出山之时不过十七八岁,却侠肝义胆、武冠群雄,一路披荆斩棘,终是聚齐七位英勇剑客,以七剑合璧之力斩杀李心虎……

    永定城,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四处是张灯结彩的喜庆。

    街旁酒肆林立,各色摊贩琳琅满目,一众鲜妍玩物间,有那么一处书摊显出几分格格不入来。

    书摊的主人是个小男孩儿,此刻手中正端着一本话本子,整张脸都掩在了书后,而那书皮上几个大字赫赫醒目--《传闻中的七侠客》。

    他凝神聚气,盯着那黄纸黑字,徜徉于书中七侠与天魔宗斗智斗勇、殊死搏斗之间,每每千钧一发之际,都看得他热血沸腾,当最终七剑合璧、斩杀恶魔之时,他眉峰一扬,险些就要拍手称快了。

    而后不知是看到了何许,男孩儿眉间微蹙,稍稍噘嘴,满脸写着“意犹未尽”四个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低低自喃:“甚么嘛!这就没了?”

    男孩儿忍不住腹诽:爹爹说的果然不错,这些写书人就爱吊人胃口,真真可恶!

    惋叹一声,他不甚高兴地放下话本,抬起了头来,日光明晃晃地迎目照来,他却将视线定在了半空,神情微愣地心下道了声:好美!

    顾旖岚在书摊前站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似是聚精会神的模样,便并未打搅,此刻,她伸出纤纤玉指将那本《传闻中的七侠客》拾起,看向他,面容温和地问:“这话本,如此好看?”

    男孩儿蓦然回神,连忙咧嘴一笑,点头回应道:“好看!好看极了!”心下却道:但没有仙女姐姐您好看。

    他方想开口唤一声“小姐”,但陡然留意到顾旖岚梳的是一个妇人家的凌云髻,他连忙止住舌头,转口道:“夫人,您可是要买话本呀?”

    “我这都是时下最热卖的话本子,好看得紧,您好生瞧瞧!”虽是个孩子,但商贩模样却是十足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卑微的取悦。

    顾旖岚望着他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儿,将手中话本放回书摊上,莞尔开口:“这本我要了,但我想听你说道说道。”

    那男孩儿伶牙俐齿,绘声绘色讲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顾旖岚唇边含笑,听得很是仔细,待对方终了,她随口一问:“这话本,你看过几回?”

    男孩儿正在兴头上,应得不假思索:“一回,就方才看的!”

    一回?顾旖岚稍稍一愣,就能记得如此详尽?

    男孩儿见她迟疑,恐是欲要反悔,连忙又笑着津津乐道:“想来夫人定也喜欢行侠仗义的大英雄,这本啊,只讲完了七侠剿灭天魔宗之事,后头还有七侠前往西域楼兰国护我大晋边疆,以及同光明剑传人携手粉碎黑龙剑阴谋,想来定都精彩极了!”

    “您啊!就先将这本买回去,待后头的出了,我亲自送到您府上都成!”他拍了拍瘦弱的胸脯,扬起头时,笑容纯净得纤尘不染。

    顾旖岚自然是会买的,只是眼下她恍惚觉得,这样伶俐的孩子不该委身于这一隅之地。

    而那楼兰国与光明剑的故事,若是他求知若渴,她倒是可以先说与他听听,毕竟她顾旖岚便是那话本子里头的武林第一美人,玉蟾宫宫主,七剑之一的冰魄剑主。

    她垂眸,伸出手指在那书摊上随意点了点,说:“还有这两本,也帮我一齐包起来罢。”

    男孩儿欢喜地应了声好,顾旖岚取出荷包,正欲付钱之际,旁侧,一个清冽爽朗的嗓音传入她耳中:“夫人!”

    这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还未转头,那张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芙蓉面上,明媚笑意便绽开了。

    来人戴着束发玉冠,着一袭缀有青黑色窄边的纯白箭袖,腰间围有一条宽窄得当的祥云纹玄色腰封,他脚踩锦靴,步履轻快,甫一走来,便将那男孩儿惊艳得移不开眼。

    男孩儿怔怔暗叹,这又是神仙啊!

    顾旖岚娇俏地唤了声:“夫君。”纵使相识多年,她每每见着白翊鸿那张风光霁月的脸,都还是会忍不住心下赞叹,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如此。

    白翊鸿尤为娴熟地揽住了她的腰,低头,面带歉意:“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方才顾旖岚来到长安街时,他正在镖局忙着清算账目,明日就是除夕了,该结的款项决不可拖至明年。

    “夫人,买书?”他这话虽问的是顾旖岚,视线却已从她的脸移至书摊,最后落在那男孩儿身上。

    男孩儿自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俊模样的神仙眷侣,他手里抱着书,愣愣对视。

    白翊鸿却蓦然开口:“你多大了?叫甚么名字?”

    对方显然对此一问毫无意料,启唇,犹豫了半晌才道:“我叫阿川,八岁。”

    顾旖岚斜眸瞟着自家夫君的侧脸,又听他语气和缓道:“阿川,你这样的年纪,应当进私塾才对,为何在此卖书?家中可还有亲人?”

    顾旖岚听出门道来了,看来是这位一向悲天悯人的少侠又动了恻隐之心了,而那阿川已然垂下了头,耳根隐约泛红。

    “阿川爹娘俱在,但娘亲卧病在床,爹爹在城东卖字画,阿川在此卖话本子,攒的钱只够维持生计,”他说着,将脑袋又往下埋了埋,似是在掩盖自己的窘迫,“阿川,上不起私塾。”

    白翊鸿追问:“你爹是读书人?”

    阿川小声答:“爹爹早些年中过秀才。”

    顾旖岚是最听不得这种事儿的,她心有多善,白翊鸿与她刀光剑影闯过那么些年,他最为清楚。

    眼瞧着她就要将荷包里那锭银锭子拿出来了,白翊鸿却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白翊鸿抬手于空中轻扬了两下,旋即,两名身着灰白色劲装的少年男子走了过来,拱手道:“师父,师娘。”

    顾旖岚这才发觉他竟是带了人出来的,想来这白少侠也真是恣意极了,搁在旁的镖局,镖师皆是一身深色衣裳,毕竟押镖路上尘土深重。可他倒好,整个镖局上下皆是一袭白衣,走在林间路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名门正道--游山派,又重出江湖了呢!

    提及游山派,顾旖岚终究有些惋叹,若是白翊鸿有心为之,倒还真是可以光复门楣的,毕竟数十年前,天魔宗首任宗主血洗游山派时,其掌门人正是白翊鸿的祖父--白珩。

    大晋能有今日这般风恬浪静,国泰民安之景,除了因为他们这些后辈的无畏厮杀,更多的还是老一辈用性命换来的,顾旖岚心想,回了玉蟾宫,得好生同那位编撰《传闻中的七侠客》的老文书谈谈,这话本子上呀,不能只有他们七个人的名字。

    白翊鸿朝两位少年吩咐:“将这些话本子全都带回镖局去,”他向来目力佳,眼眸一转,注意到摊子下方还搁有一小竹篮,露出书页的边角,他看向阿川,问:“这里头也是话本?”

    阿川低头看了眼脚边,瞬间脸就红了,他恍然抬头直眨了几下眼睛,而后避开顾旖岚的目光,朝白翊鸿招了招手,低声道:“郎君,你过来看。”

    阿川将那篮子捂得严实,待白翊鸿躬身靠近才敢掀开上头盖着的粗布,他眸中讳莫如深,耳根烧红。

    “素女十八式”“避火图册”诸如此类的书名赫然入目,白翊鸿眼眸一睁,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

    顾旖岚自是好奇,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看甚么新鲜玩意儿,如此起劲?她正欲倾身向前,那身长玉立的男子却遽然直起身子将她一挡,而后朝旁人招手:“这些也全都带回去。”

    待书摊被拾辍一空,白翊鸿将自个儿腰际悬挂的整个荷包都给了阿川,同时嘱咐:“书我都要了,回家路上,记得将钱袋护好。”

    阿川手里沉甸甸的,用不着打开都知道里头的钱够买他十个书摊的了,他刚想推拒说:郎君,使不得。

    白翊鸿却又将另一物件放在了他面前:“拿上这个玉牌,等过完年,就去城东的洪门书院,他们自会替你安排,今日买书之钱,是给你上私塾用的,那种书……”他一顿,给了对方一个眼神,“日后就不要再卖了。”

    阿川会意,点头道:“多谢郎君!”而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旋即,他见对方弯下身子,朝他凑近了些。

    白翊鸿眉眼温煦,唇角的弧度也宛若春风,他低声说:“你很聪明,可大丈夫当济世报国才对!”

    视线中的一双人已走远,阿川尚杵在原地,他握紧藏于腹前的荷包,终是在腊月寒冬的冷风里热泪盈眶。

    济世报国,志存高远,他记住了。良久,阿川才猛然想起,城西那家鼎鼎有名的洪门镖局,总镖师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乐善好施,矜贫救厄,传言,他曾是行走江湖的少侠。

    但阿川还是稍感惋惜地摇了摇头,自思,哪怕是如郎君这般品行、样貌皆惊为天人的男子,也逃不过爹爹那句:“这天底下的男人啊,都一般样!”

    方才白翊鸿躬身之时,其实还与他说了一句耳语:“日后若是再得了这种书,全都送到城西的洪门镖局去,我自会照价全收。”

    城门口,白翊鸿打了个喷嚏。

    顾旖岚于他身旁狡黠一笑:“怎的?咱们卓尔不群的白少侠……感风寒了?”

    白翊鸿嘴角含笑,朝她腰间轻轻一捏:“感风寒倒不至于,被人惦记上了,还有几分可能。”

    见他那股子只在她面前才展露的自恋劲又上来了,顾旖岚见怪不怪,黛眉一扬,将那只讨人厌的胳膊从身后揪了下去:“那你离我远点儿,免得误了白少侠的桃花!”

    白翊鸿如今的脸皮可比年少时厚多了,反手就将欲要远离之人拽了回来圈在身前,他将头埋在顾旖岚的颈窝里,吸了满鼻馨香:“这天这般冷,自然只有与夫人紧紧相贴才舒适,你想赶我去哪儿?”

    呵气成白,顾旖岚被他吐出的气息惹得阵阵酥麻,又听他柔声开口:“当年被天魔宗追杀途中,我便说过,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怎么?”他轻轻一笑,“如今天下太平了,夫人,想弃糠糟之夫了?”

    顾旖岚的那颗心已然快被化为一汪柔情温水,连假装同他置气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城外行人稀少,他们头顶是一棵繁茂的冬青树,远处有寒梅盛开的香味随风而来,满鼻满眼皆是清新之感。

    顾旖岚转过身,踮脚环住那人的脖颈,眼眸明亮,问:“方才那篮子里的书是甚么?”

    她虽问得突然,但白翊鸿知道,她定是存疑许久了,编起谎话来便坦然自若:“是些禁书,与前朝有关的。”

    顾旖岚自然惊讶,感叹道:“还好他今日遇上了你,若是被人发现了,只怕性命难保。”

    看着她这副替旁人后怕的可爱模样,白翊鸿忍俊不禁。

    但她转头之时,黛眉已然微蹙,话锋一转:“白少侠如今是愈发大方了,当年花我的钱尚算是一掷千金,如今花起自己的钱来,可谓是挥金如土。”

    白翊鸿终是失笑,抬手轻刮了下她的鼻梁:“阿川只读了一遍,便能记住话本里的内容,你不是也觉着他甚是聪慧么?”

    “原来你早就来了!”顾旖岚瞪他,“那你躲在暗处做甚么?”

    白翊鸿握住她的手,说:“我见你兴致正好,便不想打断。”他眼中眸光熠熠,直是要将她融了进去。

    方才在那长安街上,顾旖岚着一身鹅黄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仅是在那书摊前安安静静地站着,便如洛神临世,灼若芙蓉出绿波。

    白翊鸿喜爱偷看她这毛病,是真真一点儿也没变,只不过在携手对抗天魔宗那段时日里,他的偷看是带有爱慕的欣赏,后来啊,就转变为了--嗯,不愧是我七剑之首长虹剑主的媳妇儿,真漂亮!

    顾旖岚数落归数落,倒未真的怪他,他们这几年劳心劳力赚回来又散出去的银子可真不少,虽说当年仗剑天涯,为的是惩恶扬善,可终究是沾了满手血污。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他们七侠封神的背后,何尝不是万骨枯?如今此举,除了本性使然,更多的也是想行善积德,福荫子孙。

    顾旖岚脚下一空,整个人蓦地被打横抱了起来,她稍惊,攀住那人的肩头问:“你做甚么?”

    “天色已暗,我们得快些回去,”白翊鸿垂眸注视她,“不然旭儿该饿了。”

    语罢,那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已然抱着怀中人腾跃而起,于梧桐林间足尖一点,身影便又远了一丈。白翊鸿的轻功,如今天下,除了那七剑之一的青光剑主--慕容眺华,只怕是无人能敌。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不知是村落里的哪户人家率先燃放起了爆竹,顾旖岚靠在白翊鸿温热的胸膛里,仿佛已然见着齐家团坐,欢畅饮着屠苏酒的情形了。

    她侧首,望向绵延的远山与身下密林,又回望城内鳞次栉比的房屋,檐角婆娑,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是祥和,是安宁。

    耳畔风声阵阵,顾旖岚伸手环住白翊鸿的腰,像是将广袤天地皆拥在怀里,她想,苦尽甘来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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