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这是飞升了？”
大雨劈头砸下，应和着刀砍进人骨的钝响，轻易就将这一点呢喃掩过了。愣怔了须臾，男人痴痴望天，泥浆混着血水淌进眼睛里，又从脸颊蜿蜒而下。
“那狗贼飞升了？！”
“这下可怎么交代！”
“殿下飞升了……”他闷咳了几声，继而含混着一口血气似的凄厉大笑，“殿下飞升了！今歌殿下飞升了！！！”
一甲胄骑兵颇为不耐烦地睨来，拎刀随手一掼，那男人的头颅重重砸在地上，溅起朵水花。
“呵。”听见那些反贼依旧此起彼伏地呼喊着那位殿下的名字，骑兵鼻中轻嗤：“区区狗妖，乡下土匪，也敢称殿下？”
目光扫过那具无头尸体，他朝天上望去，正好望见头顶云雨旋涡一般聚拢，拖动整个天幕飞速流动。
“那是……”
他眯着眼睛看天，可就在这时，一束天光蓦然刺破旋涡中心，直直钉在了被血污浸透的大地上！骑兵下意识抬手挡光，只来得及从指缝中窥见天神一角红衣，再没了声息。
“这便是你刚飞升就下去乱杀一通的缘由？”
天界封神台上，会凌神尊手中的封神簿翻得见了残影。他拂去额角冷汗，似是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几百年没人飞升了，这一飞就给他憋了个大的。
“……我老窝还在那儿呢。”约莫是心虚的缘故，今歌悄悄瞟他，头顶的绒毛兽耳不自觉耷拉了下来，讪笑道：
“真若撒手不管，叫人妖两界的大军在断云山打起来，我收留的那些老幼妇孺就惨了。”
闻言，白卿君挑眉看他，“你现在不是犬妖了。既已飞升封神，就不该直接干预凡间争斗。”
今歌依旧不服，小声道：“恶妖恶人滥杀无辜，为何杀不得？”
白卿君不置可否，“此事容后再论，我们来算算另一笔账。”
他将手中那封神簿展开，破烂泛黄的纸上，“财 ”字融金似的流动着金光，下方簪花小楷标注着“今歌”。
“这页神籍，本不该是你的。”
看面前一脸严肃的绿衣神官不似在说笑，今歌很是愣了一愣，万分忐忑地笑出一口小白牙，“此话怎讲？”
白卿君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少女的衣袍，即便被她穿去打了一架，拖泥带水脏得像块抹布，也一眼看出这是凡间成亲穿的霞帔。
“这就要问你为何成亲时一剑把夫君捅个对穿了。”
“……”
偌大封神台上一片沉寂，心知自己一飞升就闯了个大祸，今歌怂里怂气地一路上腰杆儿就没直溜过。可此时，她嘴角的笑却淡了下来。
“既然神尊问了，那他因何伴我身侧，今日大军围山，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做了些什么，我想神尊未必一无所知。”
今歌直视进神明眼底，一字一句道：“敢问神尊，在下为何杀了他？为何杀了他们？”
“小狗，你是在怪我们吗？”
两相无言了片刻，白卿君笑笑，“他们如何，吾不管。吾只知你扰乱了天界的计划。再加上你一飞升就犯戒，唔……可能得付出一点代价。”
这话说得温柔有余，似乎真的是在好声好气地同人商量。
可方才那一瞬，今歌清楚地捕捉到了威压，强大的法力叫人不由得胆寒。于是仅仅硬气了那么一下，她又不动声色地怂了回去，“……好的好的，神尊请讲！”
白卿君点了点头，继续道：“上界的神官，分为先天神和众生神。后者为下界生灵飞升成神，法力大部分来源于信徒信仰供奉所得的功德。你在下界时庇佑一方，福德绵长。故而飞升之后法力深厚。”
今歌眼前一亮，“原来我现在这么厉害！”
“对的，在整个白玉京，你的实力定能排进前十。”白卿君微笑：“吾相信你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好！”
*
“好什么好，我真服了。”
下界某座乱葬岗里，一身皂黑的少女四仰八叉瘫在树杈上，气息奄奄。
这几百年来下界战乱频仍，人和人打，人和妖打，祖辈打完小辈接着打，死个人简直就跟眨眼一样简单。
犬类的鼻子灵敏，几里地外就能嗅到乱葬岗这股直冲天灵盖的尸臭味儿，更遑论在这山上转悠了两天。
今歌痛苦地将捂脸的面巾又系紧了些，痛斥道：
“什么上界前十，神尊为了骗人干活儿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是不是说：‘尔等法力深厚，福泽绵长。故能担大任’。”
这神官约莫凡人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靠在树下，手里端着一卷竹简翻阅着。闻言勾起一侧嘴角，眉眼间傲气横生，极具攻击性的俊美，出言却带着一股奚落的刻薄之感：“我当年飞升时，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后来呢？”
“一个人干了六个人的活而已。”
封疆幽幽说完，听见树上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无语道：“这次神尊还略微仁慈了一下，点了泰乾殿协助你。”
泰乾将军封疆，坐镇妖族的武神。是上界唯一由妖飞升的神官。
现在多了一个今歌。
生灵有魂，死后化鬼，由鬼差引渡到冥界生活，直至最终消亡。若有未解的执念，有些鬼魂会躲藏在人间。
冥界管理松散，对于寻常生灵的鬼魂，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
原本只是少数事件，直到最近，去引渡鬼魂的鬼差都一连走丢了四只，阎王这个老糊涂才惊觉：“坏了这是遇到了‘拐卖人口’的鬼贩子了！”
既然在凡间丢的，那就得寻求天庭帮忙。可近百年死亡的生灵剧增，没回冥界的鬼魂少说也有大几千，谁知道哪只还在，哪只被拐走了？天大地大，又从何找起？
于是，你推我我推你，这笔陈年烂账，便落到了今歌这个倒霉蛋身上。
说着，封疆轻咳了声，不自在道：“我接这个任务时，顺道听了一耳朵……你和那位的‘野史’。”
“怎么。”今歌笑道：“泰乾将军想听听在下的风流往事？”“你真的杀了凌烈章？”
“……凌烈章？”
气氛诡异地沉寂了下来，须臾，今歌不疾不徐开口：“我只知他叫齐霁，是人族的皇子，潜伏在我身边数年之久，联合人皇剿灭断云山……”
今歌话音未尽，就听见封疆的声音中隐隐透着兴奋：“所以你杀了他？”
“？”
今歌直觉从他的态度中咂吧出了一点什么，试探道：“我听神尊说……这神籍本不该属于我。”
封疆扯唇，“他是坐镇熙华殿的武神，为了兼任双神籍下凡历劫，才有了人间这么一段经历。”
“武神？”今歌顿时愣住了，“我当时只想要他的命，可没想要他的神籍！”
“……”
“泰乾将军……先别笑了。你们神官之间也内斗得这般严重吗？”
“我和他是个人恩怨。同为天庭效力，不方便动手罢了。”
沉吟了片刻，今歌自觉没有他这般雄厚的脸皮与底气，还是有点绝望，“仇是报了，可这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会被穿小鞋穿到死吧？！”
封疆无所谓道：“实在不行躲着点。这神籍碰巧叫你抢去，也总比落到那伪君子手里要好。赶紧下来，早点查完早点回去。”
心知这缺德玩意儿乐得看自己给凌烈章添堵，隔岸观火观得不亦乐乎，今歌不想理他。
躲在高处，那窒息的尸臭倒是稀薄些。烈阳从叶片缝隙间漏下，晃得她睁不开眼。侧脸避开，却猝不及防与同旁边那棵树上吊着脖子“荡秋千”的仁兄看了个对眼儿。
今歌：“……”
她默默将头转向另一侧。
风过林梢，光线明明灭灭透过紧闭的眼皮，穿插着纷乱记忆一股脑涌上心头，她忽觉胸闷。
万籁俱寂，良久，她长长呼了口气：“这样吧，我们去找神尊，让他把我贬下凡……”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今歌朝那边瞥了眼，望见一行大汉扛着棺杠麻绳从山上往下走。
耳边风声忽动，封疆躲来了树上，瞪了今歌一眼，压低声音道：“要走你也把这个任务做完了再走，别想丢给我一个人！”
“……哦。”
虽然答应得不情不愿，今歌还是收了二郎腿给他腾个地方，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树干，心道：“这位泰乾将军，原身是只狼崽子。”
“明日卢山镇上孙员外纳妾，雇咱们去抬轿……”为首的汉子唏嘘道：“这活儿我接了心里真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的，她自己闹得被休了，关老子屁事。”一细麻杆似的男人冷笑：“装什么大善人，老子也不可能光指着抬死人挣钱。你心里不踏实不还是接了？”
不知是不是被人戳中痛处，先前出声的男人也不作声了。今歌枕着胳膊，看似一副入定的模样，却见她头顶的毛耳朵动了动。
“穷鬼不都是草席一卷算球，还舍得花钱请我们来抬棺？”
细麻杆道：“这段时间算好的了，一连好几天都有生意。肯定是我前段时间去拜了财神爷的功劳。赶明儿我再去求财神爷保佑乡亲们卖得起棺材，死了都找我抬！”
闻言今歌一下子从树杈上坐了起来：“？”
封疆嗤了声，“说这话也不怕损阴德……喂！”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一阵呼啦啦的风刮过身侧，他瞪大了双眼，目睹黑影鬼魅般掠下树干，“砰！”地一声正落在那几人面前，吓得几个大汉差点吱哇乱叫，差点晕厥。
“几位大哥。”
听见这清亮嗓音，众人吓白的脸色顿时回春，定睛一看，只见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俊俏少女朝他们拱手行礼，“在下也要前往卢山镇，能否同行？”
……
今歌走在队伍最后面，听这群汉子唠起家长里短，真真觉得男人嘴碎起来，也挺烦的。
百无聊赖间，她伸手从袖子中抽出一份竹简研究。
封疆：“你那竹简怎么有些眼熟？”
今歌：“大惊小怪，我亲手从你身上偷的，可不眼熟。”
这竹简名曰录鬼簿，就是鬼差手里登记亡魂的册子。
而今歌手里这本，就是其中一个失踪鬼差的。上面记录着二十个亡魂的户籍，录鬼簿上的字停在了死因一栏，估计还没等鬼差补充上去，就一起失踪了。
“不仅半数是卢山镇人士，还都是青壮年。”今歌望着大汉肩上扛的棺杠，若有所思，“困苦年间老人小孩儿最难生存，更何况此处还算富庶，怎会……”
“不去就不去！”
这一声吼，惊飞了一片鸦雀。今歌回神，抬头朝那几人望去。
“我不稀罕这亏心钱！孙夫人施粥，免租子，有时死了人都是她给钱埋的！”男人斥道：“且不说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辱没了夫人，她想怎样，轮不到你们来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