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刚种下的花已经枯萎,今日最后一片叶也凋零了,赤鸢捻着落叶自战场往远方看,眼中宛若盛下两个世界,远方日色晴好,想来今日应是个晴天。
可赤鸢抬头却望不见日光,她的头顶满是浓厚的正在肆意蔓延的硝烟,将日光遮了个遍,只剩一片阴沉。
今日又开战了,战场厮杀仍在持续,诸声交织不绝于耳,宛若地狱酷刑,赤鸢不记得至今为止经历了多少次战争,只知自己自初入军营时,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便再没散去过。
今日,俞川也会平安归来吧,愿上苍保佑他能平安归来,赤鸢在心底祈祷着。
若是俞川也不在了,赤鸢再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天地之大,她孤身一人如一粒浮尘,在乱世之中,顷刻之间便会寂灭,这使得她无比恐惧。
在军营中养了几日,赤鸢收到一则讯息,那是俞川负伤带回的,见俞川脸上沉重的表情,赤鸢的心跟着沉了下来,这则讯息决计不是个好消息。
她用法力一打开俞川手中的光点,便见漫地的血腥,那是她的族人,被妖王屠戮殆尽,青鸟一族而今只剩了她一人。
赤鸢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恸,将将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继而似蚁潮来袭噬咬全身,她捂住堵得发慌的胸口想要长舒一口气,却发出一声无比空虚的悲鸣,从此人间沧桑,只她一人浮沉。
俞川才知,原来妖也会落泪,也会因为同族的离去而如此伤心,他揽住紧咬着嘴唇呜咽的赤鸢,仿佛揽了一件稀世的易碎品:“青鸟族长曾于我幼年有恩,日后我会照拂你。”
赤鸢未答,那夜,他的胸膛里装了一怀她的悲伤与痛苦。
今日,俞川依旧平安而归,只是又带回了一身新伤,与旧伤交叠,狰狞可怖,赤鸢给他上药时,手是止不住地颤抖,眼泪跟着留下来,他的身上可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以人间岁数来算,他与她不过相近年纪,却已背负着一族的命运挥刀,为族人争取一个太平天下。
“将军。”赤鸢隐下哽咽问道:“可疼?”
“已习惯了,不疼。”俞川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仍是温柔和煦。
赤鸢揪心,未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战争还要持续多久?”
“大抵灭了妖王,这战乱便也平了吧。”俞川望向窗外的疮痍叹了一口气,他少时受命一腔热血,自以为能手刃妖王为人间争来一片太平,而今历经战争,只见孤鸿遍野,前路漫漫,他看不见终点。
可他不得不战,他也许见不到黎明的曙光,那他也要做通往黎明的基石,赤鸢听出这一叹,藏了对同族无尽的悲悯,却无任何动摇。
赤鸢放下药盒,为俞川披好衣裳,竟浅浅笑了:“将军,战争定会结束的。”
“嗯,定会结束的。”
“届时还望将军对势弱的妖族多多照拂一二。”赤鸢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俞川转过身看向赤鸢,有了一刻的愣神。
“将军,怎么了?”
“没事,这么多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甚为好看。”
赤鸢的心随着俞川的话漏了一拍:“好,日后我会多笑笑。”
俞川虽有片刻迟疑,但见赤鸢脸上并无任何异样,只当她寻着了希望,既安了心也为她开心。
“将军,若是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些什么?”赤鸢一边为俞川穿戴战甲一边问道。
“你这一问倒真是把我问着了,我已太久不曾畅想过。”
“那将军此刻可想想。”
“嗯……”俞川思考,见赤鸢在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温声浅笑道:“也无特别想做的,只是走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累了便停下来喝一碗杂粮羹,便已足够好了。”
赤鸢的心又疼又软,和平宁静的人间烟火,一军之将,想要的不过如此简单。
近几日全军休整,赤鸢趁着这空当跑遍附近村庄,换来杂粮几许,为俞川煮了一碗杂粮羹。
见碗面上冒出腾腾热气,少年将军不免动容,自娘亲走后,已有多久没有人为他亲手作羹汤了。
那碗羹,俞川喝得很慢,赤鸢坐在他的身旁也不催促,待一碗见了底,俞川将齿间残留的些许津甜连同最后一口一并咽下肚。
“多谢。”俞川放下碗,看向赤鸢:“说起来,你还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赤鸢一顿,似乎真是如此,此前因为防备,而后因为灭族,她从未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他,俞川对她足够尊重,而今才开口问她。
若俞川问得再早一些,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而今她心中有了别的打算再难开口。
族长爷爷说过,有了名字便会生出感情,若是以后不幸分隔,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忘不掉,是会伤心的。
她舍不得俞川伤心。
赤鸢望向天际,轻轻摇了摇头,俞川也不勉强,同她一起望向布满繁星的夜空,山间晚风拂来,好似有种人间正当太平的错觉。
也许此生再也见不着了,赤鸢想要任性一回,她要记得将军,到死都要记得,纵然伤心,也都是由她一人承担。
“将军的名字如何写?”
赤鸢自知不公平,心中忐忑,可俞川想也不想便成全了她的任性,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木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俞川。
一笔一画,苍劲有力,甚是好看。
次日,赤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带走了为数不多的所有行李,也没有留下信,不给俞川留下任何念想。
她要去颂城,妖王的国都,妖王强取族人的心魂凝成青鸟化木,那便是青鸟一族的至宝,可替人承几世灾厄,然需得青鸟族人自愿献出。
妖族不知其用,见宝便夺,强取的青鸟化木是世间最毒的诅咒,她要点燃青鸟化木,她要结束这乱世,让俞川一生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喝上一碗杂粮羹。
赤鸢身上的妖族气息使她很顺利地潜入了妖王的王宫,一连观察了好几日。她终于掌握了妖王的习性,也找到了青鸟化木,正被妖王置于床头。
赤鸢装作侍女点了一盏安神香,趁妖王熟睡后取了妖王的指间血,将自己的血混在一起,置于青鸟状的眼睛上,青鸟化木便点燃了。
青鸟木燃烧的香味飘散开,一阵诡异尖锐的笑声传来:“大王,奴家说得没错吧,青鸟族果真还有余孽,果真还自己送上门来了,给大王点燃了这宝贝。”
赤鸢心惊,还未反应,青鸟化木就被夺了去,她被掐着喉咙呼吸不得,她自知此行有去无回,假意挣扎着要去夺回青鸟化木,让妖王相信这的确是个好宝贝。
呼吸愈发困难,赤鸢已放弃挣扎,然出乎意料的是,她感到喉间一松又能呼吸了,不待她剧烈的咳嗽停下,耳边一阵尖锐的惨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走。”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是俞川来救她了。
赤鸢便拼了命地跟着俞川跑,他为她孤身入险境,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将军,你为何要来?”
“我娘亲走时为我做了许多,生怕我留有遗憾,你为我煮羹那日,同她是一样的神情,只是我没想到你次日便离开了。”
赤鸢哽咽:“将军,你不该来的。”
“我既来了,你便要同我一道回去,然后再将名字告知于我以作赔罪,你可知晓了?”
那一刻,赤鸢便想同他一同活下去。
妖族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俞川带着赤鸢跑离了王宫,身后的追兵愈发少了,出乎意料的顺利让赤鸢心生不安,她取妖王血时便是如此顺利,不曾想是个陷阱。
愈临近颂城边界,不安感便愈发强烈。
刀光剑影之中,鲜血遮了双目,眼前一片赤红,那是俞川的血。
赤鸢不知自己是如何逃掉的,只知道用强展的双翼拼命地往前飞,血痕累累也不觉疼,俞川在她的怀中气息愈发微弱。
“小青鸟,已经安全了,停下来吧,你已经很累了。”
赤鸢寻了一处平坦草地停下,刚落地就因体力不支踉跄一倒,俞川被她摔了出去,她急忙爬过去抱起俞川捂住他流血的伤口:“将军,将军。”
俞川抹去赤鸢的眼泪:“小青鸟,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好,好,我会的,将军,我带你去找大夫。”
俞川轻轻摇头,望向远处的日光:“可惜了,还没来得及见到人间太平,我还想带着你一同去喝羹汤。”
“会的,将军,会的,青鸟化木燃尽,妖王已死,人间很快就太平了。”赤鸢泣不成声。
“那便好。”
赤鸢一连好几日都抱着俞川冰冷掉的尸身,好似抱着整个世界不肯松手,凝出的青鸟化木早已燃尽,她望着余烬发怔。
“他的灵魂已至忘川,你可要跟我走?”
赤鸢呆呆地望向郁离:“去哪?”
“游走人间,扶善除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