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十一

    燕小乙闻得传唤,在陈萍萍的安排下,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好让他体面的去见她最后一面。路上,因为濒死,难免回忆起当初。

    最最初,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总是跟着他身为猎户的父亲出去打猎,耳濡目染,也学得敏锐洞察,即使是漆黑的山林,也没有哪只猎物的声音可以从他耳下逃脱。

    后来,突逢不测,整个山村为人灭尽,他被父母藏起来,才躲过一劫,然而,饥饿却没有放过他,若非长公主偶然路过将他带走,他这侥幸逃出生天的小命必会折损。

    你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吗?

    胃里先是针扎一样痛,痛过了便是不安,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浑身慌张起来,然后是麻木,无力言语,无暇思想,全副心神都放在“饥饿”这种状态上,顾不得其他。

    这时候,倘若能得到一口饱饭,他情愿付出他所有的一切。

    当长公主救走他时,他就下定决心永不背叛,不管黑白对错,亦不论是非曲直,只要是她想做的,他都心甘情愿为她去做,哪怕是赔上性命。

    是的,他时刻准备着,将这条因她才侥幸留存于世的性命,再还给她。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许多设想,却从未想到自己会背叛长公主。可他确实这样做了。

    因为吴泠。在北方风雨飘摇之际,他只恨不能在她身边与她共担风雨,一起被天下人唾骂。

    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也无法忘记当初接近她的目的,却又痛愧于背叛长公主救命、栽培之恩。

    当真,没有比死路更适合他的了。

    跟着陈萍萍进了门,殿内只有庆帝和吴泠,两人面色皆是沉静不佳。燕小乙的目光在吴泠脸上贪恋的停顿,随即咬舌自尽。在这目光触碰的一瞬间里,牢牢将她的面容记在心底。

    陈萍萍见吴泠刚刚半起的身,随着燕小乙吐血的动作静住了,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决绝,又那么意想不到,待发现时,已然回天乏术。

    她像是意外,又像是无措不知该如何动作,静静地落下身去,手要搭上桌子,以为要按上桌,然而却没有,一个落差,身体失控急促间一落到底,脸上因这小小意外出现惊惶的神情。

    等她完全坐下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眉头轻轻蹙起,眼中有了痛惜和哀悯,淡淡的,如风如烟,像倏忽一阵会消散,却又绵绵不绝。

    很快,平静的眼眸中薄雾轻笼,良久才蓄成一颗并不圆润的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流下来,未与唇齐平便耗光了。

    她的泪水向来不多,一如她枯竭的情感,但陈萍萍眼见那神情……,那神情是那般默然、寂灭,心如死灰又凡情炙热,无波无澜又汹涌澎湃。

    他这个旁观者都不禁觉锥心刺骨,与她对视的燕小乙又该是如何痛心断肠呢?

    以大宗师的耳力,自然听得出燕小乙已无气息,吴泠静默着垂下了头,虽然刚刚得知燕小乙当初是来杀她的,可她还是难忍痛心,为失去一个同志。

    他们之间实在是造化弄人,他来杀她,却阴差阳错救她性命,为她背弃恩公,最后还因她而死;而她呢,到庆国营地之后,就想着利用、欺骗他了。

    燕小乙一死,庆帝自然就不好意思说让她用苦荷之死的秘密来换,至多不过是财物,这岂是庆帝想要的?心愿落空,便将后续就近交给陈萍萍,自己先行离去。

    吴泠在庆帝起身时恢复过来,不动声色撑出一身镇定,与陈萍萍交涉。

    陈萍萍知道北齐的钱财都是有规划的,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想要太多,但庆帝在上,南庆又被宰过,不好要的太低,说出数来,吴泠点点头应了,签下姓名在纸。

    陈萍萍目送吴泠离去,想起从前,她杀死苦荷夺位的消息传来时,自己是很震惊的,等到她改革时,震惊之中夹杂着一丝心动,但这点心动很快就平复下去,他猜得出那时北方的局势,晓得以吴泠急功近利的做法,北方迟早要崩盘。

    她有心却无力,稳不住局势,那时的北齐对她尚且排挤,更何况是旁人,那时局势不允许他倒戈。

    他以为吴泠所为必要在不远的将来付诸东流,化作泡影,却未曾料到她的胸襟和气度,就算是将这万人之上的地位、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相让,也不肯妥协浑噩,停下脚步。

    也没料到白露能那么快与北齐势力达成共识,稳住局势,到如今还有了自己的势力,对那些改革做出合理规划,稳中求好。这才几年工夫,风雨飘摇的北齐就能往南庆捅刀了。

    还是极漂亮的一刀。

    陈萍萍心中早有决断,比起去北齐,他留在南庆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不久前,陈萍萍对燕小乙说的,南北方四位大宗师必有一战的话,很快便成为了现实。

    就在这年秋,庆帝自认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知道自己那沉默的百姓,正在被北齐文宣部的鬼话蛊惑着,就在他千禁万防之下。也许秋收之际,又会是一场一亩地起义。

    庆帝在心中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百姓,对于他们可能存在,也许是的确存在,只因实力悬殊而隐忍的异心深感愤怒,却未露形色,认为必要对北齐击其要害,一统天下,才能彻底剜去毒瘤,高枕无忧。

    陈萍萍那老狗说得对,北齐所依仗的,就是两位大宗师,除了他们,白露将不足为惧。今年除掉北方大宗师,明年南庆便能挥师北上,尽占其地。

    这天下,到底该是他的。

    白露虽然觉得庆帝这是狗急跳墙,却也不得不承认,庆帝离开,京都乃至南庆必将生乱,南庆乱了,她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更何况她们在南庆内部是有人帮衬的,当收到陈萍萍倒戈的消息的时候,白露抿起唇着实顿了好久,南庆还叫什么南庆,干脆改名叫北齐人才培养基地算了。

    于是北齐兵分两路,吴泠和四顾剑前往大东山,与南庆两位大宗师对决生死,这边白露与陈萍萍商议挥师南下的事。

    临走,吴泠来辞行,殿中没有别人,两人对视一起垂下眼眸,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再回想起初相见,只觉那是美好却易碎的场面。

    当时白露心爱她见之难忘的美丽,爱她一如爱山顶日出,流云霞光,竭力奔赴而不可得,直到北齐宫变把美好的希冀打灭,把滤镜碎光,再想起她时所有期待归于平静。

    就在平静之中,命运又让她们靠近彼此,她们不再是朋友,却在并肩作战之中,让从前的感情再次激荡升华,成为共劈荆棘的战友。

    不再单纯爱她如霜如雪的美丽,而是在此之外,惊叹于她的胸怀气魄,钦佩她的坚韧勤勉,欣赏她的无畏悍勇,也怜惜她的敏感惆怅。

    吴泠也在与白露为共同的理想事业添砖加瓦的过程中,看到了不同的她,感情外露却从容可靠,做起事来有条有理,商议谈判直击要害,最重要的是那份无论何时何事都坦然松弛的心态。

    不会像她一样,油煎火燎,辗转反侧。

    虽然还是认为自己当初不把宫变的事告知在计划外的白露不是错误,那时的她们还不是如今的她们,但回想起白露那时的破碎和心痛,吴泠基于她不计前嫌来帮手,以及在共担风雨中产生的信任和感情,不禁难过当初所为伤害了她的感情。

    她怀着自悔、感激、信任的感情前来辞行,因为或许是最后一面,言语目光透露出温情诚挚,是她向来平静的脸上少有的神情。

    白露心有所感,她们的关系是在和缓,隔膜在消解,但就像是冰河下涌动的流水,始终没有突破那层坚冰。

    但如果谁也不肯迈出脚步,这一面过后,也许她们真的要失散于茫茫岁月长河中,感觉到吴泠不同以往的温和,白露也柔软了一点公事公办的神情,抿抿唇后嘱咐:“活着回来。”

    “如果我想着要回来,那我就真的不会回来了。”四顾剑法讲究孤注一掷,一往无前,倘若心生一丝软弱退意,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想到这里,吴泠的面容平静了,静默一瞬,轻轻地说:“这个世界,并不是能让人放松闲话的好地方。”

    见她进一步,于是白露也随之进一步,“那就下辈子吧,只要有心,总会再见的。”

    稍顿,补充道:“我会好好保护北齐国,国在人在。”国亡人亡。

    吴泠脸上有柔柔笑容,很信任的:“我很放心。”

    再对视时,往昔种种冰霜,终于在目光中融化。

    在离开时,吴泠始终能感觉到背后有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担忧而关切的。

    星夜兼程,吴泠与四顾剑到了大东山。

    庆帝忌惮神器,吴泠不知大宗师并非洪四庠,而是庆帝,两相抵消,庆帝明白那神器果然得近身在对方无有防备之时才能悄无声息取人性命,而吴泠也知道了庆帝就是那位大宗师。

    吴泠曾隐隐觉得庆帝不可小视,到如今得知真相,也没有太惊讶,心里唯有一句果然如此,甚至还松了口气,如果庆帝果然只是个普通人,场面就会无趣很多。

    庆帝与吴泠对视,耳边唯有风声呼啸,天地之间唯有他们,别无旁骛,今日不是你生我死,便是同归于尽,然而庆帝笃定是前者,吴泠希望最坏是后者。

    不是也没关系,她还有底牌,以她死换对方重创,她一定能做到,胜算还是在她这边。

    没有人靠近,没有人打扰,他们心照不宣地等待着,直到四顾剑与叶流云两败俱伤,一齐殒命,方才一起在眼中放上锐利。

    就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对决开始了。

    山下远处各自的人手遥遥观望,等待最终结局,强大的真气气浪翻涌席卷,竟有毁天灭地之势,摧山折峦,风卷残云,裹枝挟叶,沙土飞动,乌压压长天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边的人手耐不住,不约而同后撤后撤再后撤,直到山上阵势归于平静,才火速行动起来上山去,希望抢占先机。

    山顶已被真气削平,两边打了个照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带着自己的首领走了。

    四顾剑与叶流云身死,庆帝与吴泠重伤昏厥。南庆皇宫近卫将庆帝带下山,抬上轿运足真气,按照陈萍萍给的路线火速南下,一路上大夫厨子侍女轮番照料。

    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地界,细细一条路堪堪容下车马轿子,苍茫暗淡的天,深秋的灰败枯树,掩饰着那根夺命的“细线”。

    那“线”极细,将人上下一分为二,被分开的身体却并未分离,仍无所知觉得贴合在一处,维持短暂的生机。

    前方开路先行穿过的士卒,疾行百余步后才听到身后声响,警惕地顿住脚,回身看时,转过去的,却只有上半身。

    但他们仍看到方才那声响,是被切开的轿子在行动颠簸中支撑不住砸在地上发出的,砸落的半顶轿子,顺便带走了他们陛下的上半身。

    冷风咧咧,暗淡灰天之中,只有上半身转过来的侍卫,将轿子后面的人惊吓至跌倒,在黄土地上,摔成两块。

    直到天完全漆黑,影子小心飞身前来,见这情景,警惕着上前去将戒指收起,随后离去,很快,轮椅颠簸着伴随着咯吱声出现在暗夜里。

    陈萍萍带着十几人手,被影子推来庆帝殒命之处,火把照映之下,他看见满地拦腰分为两节的人块,掠过他们,目光径直落在庆帝暴露在外的下半截身体上。

    轿子平稳摔在地上,那血红的截面对着长天,四周寂静到极点。

    “省你的事了。”陈萍萍良久之后,这样对身后的影子说。

    用了一小会工夫接受现实,陈萍萍指挥人手,去收敛庆帝的尸身,着人迅速带去京都。

    陈萍萍不再看那些人块,被影子推着往南方去,身后火光冲天而起,因离得还不远,背后热辣有烧灼之感,这火光竟好似要将天空点燃。

    陈萍萍转脸静望左右跃动光火的树木,心想: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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