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儿了？
章漾看到这条短信，是半小时后。
掀开车帘，山丘林木飞驰而过。高速公路没什么两样，章漾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直到司机扯着嗓子说在服务区休息二十分钟，她才给妈妈回了消息。
从晖县坐大巴到柔城，这里是必经之地。
次数多了，章漾就知道这会儿到柔城只有一个半小时了。
车停了，柔城就到了。
脚落地那刻，尘土飞扬。六月的柔城，连风都是热的。
谢绝了酒店和出租车拉客，章漾提着大包小包行李，走得艰难，保安瞥了她一眼，机械地说：“公交车站改站了啊，要坐车外面去。”
一年没来柔城，章漾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不过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拎着行李窜了出去。
同车的人早已被亲友接走，阖家团聚；而章漾站在大太阳下，蓬头垢面。
——公交站改站了，我……
打下这一行字时，章漾并非想让妈妈来接，她只是是想听到妈妈的安慰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前几天才和妈妈吵架闹独立，今天若去抱怨，妈妈岂不是又要逮着说半天？
章漾果断删除信息，退出微信，下一秒信息又弹了出来，有人给她甩了个问号。
章漾看了眼备注，居然是哥哥靳泽林。她很疑惑，甩了两个问号过去。
对面甩了一张截图过来，章漾点进去放大一看，上面赫然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章漾拍了拍脑门，大意了，她险些把刚才那句矫情话发给了自己的哥哥。
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犹豫中敲下：
——我回柔城了，你知道吗？
等他回话的间隙，章漾向上翻着微信聊天记录，一眼望不到头的消息，让她有些慌张。
——你妈说你不玩手机了？
——鬼大爷才信你。
——生日快乐。
——生日也不玩手机？
——你厉害。
——在不在。
——小屁孩。
——多久回柔城。
——高考加油。
身后传来鸣笛声，章漾回过神，连忙拖过行李给车让路。
她紧握着手机，等他消息。
滴滴滴——
身后的车喇叭按个不停，吵得章漾耳朵疼。她以为自己还挡着车主的道，带着点火气地挪了挪行李，却在猛然抬头间发现，车上摸着方向盘，眯着眼捂嘴冲她笑的，不就是靳泽林？
章漾一瞬间愣在原地。
章漾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本能地想去后座，门没打开，靳泽林扬了扬下巴，让她来坐副驾。
章漾钻进车系上安全带，靳泽林瞥了她一眼，问道：“刚干嘛呢？按喇叭都没听见。”
章漾也是上来就问：“你怎么想着来接我了？”
靳泽林答：“我不能来？”
“来了都不帮我搬行李，要你何用？”
靳泽林踩着油门，转动着方向盘，不忘答她：“你没手？”
章漾无语凝噎，不过她和靳泽林相处模式向来是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关系不和，其实恰恰相反。关于靳泽林的好，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你多久学会开车了？”靳泽林会开车这件事，章漾惊讶又新奇。
“早学会了，”他还是补充道，“大一。”
与靳泽林近三年没见过面，章漾没见证过他褪去青涩的历程，如今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锋利的下颔，竟然有些陌生，却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他学会了开车，是章漾没见过的专注，手臂凸起的青筋和清晰可见的绒毛也让章漾觉得，他早已长大为了成熟男人，意识到这一点，章漾心里怪怪的。
“盯着我看干嘛，没见过帅哥？”靳泽林余光瞥见她紧盯自己的脸，略微嫌弃道。
“不要脸。”
果然，一开口还是那个他，章漾有些许欣慰，但倏然想起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她还是有些难过。
章漾撤回目光，看向窗外，视野里逐渐出现高楼大厦与不绝人群，章漾才真切感受到，她回柔城了。
此时是2012年盛夏，微信刚开始流行，靳泽林还开着爸爸的大众汽车，章漾也才刚结束高考，即将奔赴她崭新的生活。
＊
停车后，靳泽林也没有要帮章漾拿行李的意思，章漾不满地嘟囔着：“帮我拿下会死啊？”
“哦，”靳泽林这才舍得看章漾一眼，他终于把插裤兜里的人掏了出来，问她，“拿哪个？”
章漾把最重的行李箱扔给他，自己提着口袋背着书包紧随其后。可不一会儿靳泽林就没了影，也不管章漾有没有身后。
好不容易进了门，靳泽林已经惬意地喝起了水，他表情夸张地看着她：“你也太慢了吧？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这也是我家……”话说出口章漾就觉得不妥，她咬住后面的话，转换话题问他，“你也太小气了吧，都不顺手给我倒杯？”
靳泽林提起水壶，微垂着头，头发长得遮盖住他的眉眼，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水杯上，水杯也袖珍。
章漾接过水杯，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妈呢？”
“她去接林思俞了。”
“哦……”
“哦什么哦？行李给你拿到楼上了，待会儿叫你下楼吃火锅。”
＊
“小俞，快叫姐姐，”妈妈姜丽握着林思俞的小手，指着章漾道，“这是你小漾姐姐。”
林思俞对章漾很陌生，她的眼睛像他刚吃过的黑葡萄，皮肤像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阿飘，嘴唇和楼下凶巴巴的阿姨一样红，林思俞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没有叫。
妈妈皱着眉头，拧着林思俞的胳膊，威胁道：“你叫不叫？”
林思俞瞬间哇哇大哭，嘴上却硬气着：“不叫，不叫不叫就不叫。”
章漾拧着眉头，安慰姜丽道：“妈，算了吧。”
“这孩子！”姜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略显尴尬，“平常他嘴多甜啊，就喜欢跟在别人身后叫姐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靳泽林拿完菜回来就是这个场景，他问：“怎么了？”
“林思俞不叫小漾姐姐。”
靳泽林把菜放到桌上，眼神都不用给林思俞一个，他只是声音上扬，尾音拖的很长，逐字逐句道：“哦？林、思、俞？”
“姐姐！”俞字还没说出口，林思俞脱口而出叫了声姐姐，怕靳泽林生气，林思俞还多叫了几声，“姐姐！姐姐！姐姐！”
章漾笑了，弯下腰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柔声道：“好乖。”
林思俞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脸，但在哥哥灼热的目光下，他允许这个姐姐短暂摸一下。
靳泽林瞥了眼他气鼓鼓的脸蛋，有意捉弄他说：“林思俞，你该减肥了。”
果不其然，林思俞的脸鼓更圆了：“哥哥！我、才、不、胖！”
章漾笑得更大声了。
“你们还没吃啊？”爸爸林家栋姗姗来迟，他一屁股坐凳子上，脱下西装外套放在一旁，挥了挥手让她们坐下，有些欣慰道：“都叫你们别等我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等啊？多大阵势。”
靳泽林下着菜，反驳道：“谁等你了？没看到我们也才来？”
林家栋皱眉道：“嘿，你这小子，就喜欢跟你老爸唱反调。”
等大家都落了座，章漾心里预演了好几遍，才轻轻喊了声：“爸。”
林家栋倒了一小杯白酒，目光转移到章漾身上，笑得皱纹挤着眼：“诶小漾，高三累不累啊？我看你都瘦了，来柔城好好吃，把瘦下来的补回来啊。”
“好。”章漾客气回答说。
妈妈推了推林家栋，责怪他说：“你懂什么？瘦下来好啊，瘦下来了漂亮，你不觉得章漾五官都长开了吗？”
话音刚落，三双眼齐刷刷地投射在章漾脸上，她嚼牛肉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停止，不敢动弹。
“是啊，是啊，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咱们章漾变漂亮了。”林家栋认可地点头道。
章漾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直到察觉他们撤回目光后，章漾才敢咽下牛肉，没嚼烂的牛肉梗在心头，她连喝了好几口西瓜汁，才缓了过来。
“哎哟喂，”林家栋夸张地嫌弃问道，“谁吃火锅还点虾饺啊？不新鲜不健康。”
章漾夹虾饺的筷子顿住，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点的，怎么了？”靳泽林闷头刨了几口蛋炒饭，眼帘半打开凝视着林家栋。
“你小子竟吃这些不健康的玩意儿，这种东西里面全是添加剂，吃了多不健康啊！”
章漾紧握着筷子，注视着林家栋开口道：“是我喜欢吃，哥哥才点的。”
听到是章漾，林家栋才找补道：“啊，原来是小漾喜欢啊，喜欢就多吃点。”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姜丽笑着开口缓和道：“小漾和泽林还是像啊，吃个火锅，一个要点速冻产品，一个要吃大米饭，有个词是怎么说来着，我记着是什么猪什么饭啊？”
“山猪吃不来细糠！”一旁默默听着大人论道的林思俞抢了答。
“对对对，就是这个，我儿子这么厉害！谁教你的啊？”
“哥哥教的，”林思俞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听过靳泽林说过，他这会儿说出来了，喜气洋洋的，“哥哥说你们山猪吃不来细糠。”
姜丽脸变了色，默默低下了头。林家栋猛地拍了下桌，指着靳泽林就扑头盖脸骂道：“靳泽林，你真这么说的？有你这么说爸妈的吗？我们是山猪，那你不也是猪吗？”
靳泽林放下筷子，悠悠开口解释说：“还不是因为你们问我吃什么高档，我说海鲜大餐，结果你们又说海鲜算啥玩意，火锅才是高档货，我这才随口一说嘛。”
章漾憋着笑抿了口饮料。
靳泽林越说他爸越怒，他连忙打住，认错道：“好好好，我错了，错了错了。”
林家栋黑着脸抿了口白酒，这才算消了气。
哥哥低声下气给爸爸道歉的样子，着实难见，林思俞刚要笑出来，就被哥哥一记眼神杀给定住了。
林家栋掰着手指，给靳泽林细数道：“你想想外面海鲜成本多少他卖多少？一块钱的生蚝他能卖十块，十倍啊！哎，贵就不说了，他还又少又不新鲜，能吃好吗？”
林家栋忽然觉得这样显得他很抠门，于是他大手一挥，豪爽道：“这样，你尽管点海鲜，明天我休息，做给你们兄妹俩吃。”
靳泽林一副计划得逞的贼兮兮样子，他扬了扬下巴，指挥她道：“章漾，点。”
“嗯……”章漾琢磨半晌，轻声道，“那就小龙虾吧。”
久久不等她的后话，靳泽林挑眉道：“就点这么点儿？”
他笑着继续点道：“那就扇贝、生蚝、鲍鱼都来一份呗。”
林家栋心在滴血，却佯装不在意，洒脱地问：“好啊，吃什么口味，麻辣还是蒜蓉？”
靳泽林看向章漾，把选择权交给了她，可见她满面愁容像是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一样，他又接过了话说：“那就各来半份。”
章漾低头在笑，靳泽林看到了。
＊
“妈妈，我饿了！”抱着平板看动画片的林思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等待妈妈给他喂食。
姜丽嘴里还塞着牛肉：“等会儿。”
林思俞不满了，又要哇哇大哭之时，章漾开口了：“要不我来喂吧？”
林家栋的筷子在空中挥舞着：“你吃你的，别管他。”
“没事，我吃饱了。”章漾抿唇，等待他们的回应。
“那好吧，小俞不能吃辣，你就喂他吃点稀饭吧。”
桌上没稀饭，章漾看向姜丽，她才解释说：“那边有免费稀饭。”
章漾正要起身，林家栋发话了：“泽林，妹妹喂弟弟吃饭，你这个做哥哥的好歹去盛个饭吧。”
出人意料地，靳泽林这次没反驳他爸，他叫了声林思俞，林思俞就跳下凳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
走廊的尽头，靳泽林停下了步，他转过身蹲下来，满脸微笑，紧紧捏住林思俞的肩膀，林思俞吓得魂都要丢了，他瘪着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哥？”
“知道我来找你干嘛吗？”
林思俞乖乖认错：“知道，我以后再也不背叛哥哥了！”
“嗯？”
林思俞瑟瑟发抖，哭丧着脸连忙说：“呜呜呜，我再也不推卸责任了，对不起哥哥！”
事情是这样的，林思俞的海鲜大餐变成了火锅，他气呼呼地说爸爸妈妈“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靳泽林在一旁被逗得捧腹大笑，问他想说的是不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他才猛地点了点头。
“你才幼儿园就知道这些话啊？”靳泽林想起什么，有些恍惚。其实这话是林思俞从幼儿园老师那里听到的，具体的话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什么猪，小孩能懂什么，别人说，他也就跟着用了。
“不是，”靳泽林不知道他小脑袋瓜在想什么，明显他接下来说的事要重要些，“章漾是你姐姐，你知道吧？”
“嗯！”
“知道就好，她是你唯一的姐姐，她很爱你，你要对她好，知道不？”
靳泽林觉得这样说这小兔崽子也不一定懂，他形象地比划着，说：“看到没，你这么点儿大的时候，你姐姐天天抱着你，你尿她裤子上，她都不生气，是我早把你扔地上了，你懂了不？”
这番话让林思俞好生感动，他险些哭出来，捣蒜般点头答应着，他一定要对姐姐好。
“对了，你叫她什么？”
林思俞眼咕一转，思考答道：“小漾姐姐。”
“错了，”靳泽林纠正说，“不准叫她小漾姐姐，就叫姐姐，懂了吗？”
“懂了，就叫姐姐，”林思俞扬着大白牙，“她是我的姐姐。”
＊
这一天，林思俞破天荒的喝了四碗稀饭，妈妈说这是林思俞喜欢章漾的表现，章漾轻柔地喂着他，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一副花好月圆、家庭和睦的样子。
“林思俞，你别噎死了。”
当然，如果靳泽林没说这句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