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启动后，沈溯放下手里的文件。
转头就看见丛雾端端正正地坐在另一边，整个人绷得像个石膏像。
“在紧张什么？”
丛雾犹疑片刻，说了个慌：“等会儿的面试。”
当着他的面提两人的八卦，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她能感觉到沈溯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似乎是觉得她多分慎重了，但应该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不用担心，莱德是个老好人，以后有什么事，我不在的话也可以找他。”
丛雾顺着话点头：“好。”
接着沈溯又说：“你的车已经修好了，不过，老爷子还是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想亏待了你，也想借此了结一些孽缘因果，就想着送你点礼物弥补亏欠。”
说话间，他递过来两把钥匙，一把她很熟悉，叫比亚迪，上面还有她不小心磕出的印子。
另一把，她从前认识，叫迈巴赫，崭新无痕。
两把钥匙就这样静静躺在沈溯的掌心，对比惨烈。
？？？
凭心而论，就算是为了弥补昨天沈沉得罪她的地方，也远远够不着这辆车的价值，无功不受禄，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沈家的物质补偿。
更何况她也不想再和沈沉扯上任何关系。
丛雾摆手：“沈先生，这我不能收。”
沈溯又往前递了递，说话间透出些无奈：“老爷子临时准备去国外散个心，车子是昨晚动身前，亲自去挑的，他说，要是你不收，他就立刻回程，当面送。”
丛雾：“……”
连夜都要离开这片伤心地，可见沈老爷子心里有多憋闷。
然而她还走不了，她没有说走就走的底气。
丛雾为难道：“可是这真的不合适，要不，我能不能请您……配合我演个戏。”
沈溯眼含笑意，把话挑明了讲，“我倒也不是不愿意配合，只是老爷子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们这点小把戏，你也不想他连夜出国，又连夜回来，拄着拐杖敲你的门送车吧。”
这幻想多少带点骇人，丛雾只能应是：“好。”
等她接下钥匙后，沈溯又贴心的顾虑到了她的经济困境，补充一句：“车子一切费用找莱德报销。”
丛雾麻木地点头：“好。”
她还得找个地方安安稳稳把这辆车藏好了，毕竟，她不可能真的开着这辆迈巴赫在那个老小区招摇过市。
她来人间一趟，使命不是活在八卦里，给别人当下饭菜。
即将踏进铭远大门前，丛雾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那个“因左脚进门而被开除”的笑话。
虽然有些事还没找到确切的依据，但既然沈老爷子对这些事深信不疑，那么面对沈溯，注意一些也肯定没错的。
想到这，她刻意落后半步，视线落在沈溯的双脚上。
嗯，先迈的右脚。
但这实在不是个长久之计，沈溯这人占尽了先天优势，人高腿长步子大，两步抵她三步，节奏完全对不上。
跟了没几步，丛雾觉得她好像不会走路了。
进电梯前，为了和沈溯保持和谐统一，丛雾不得不在电梯门前做了个立定的动作，而后才抬——左脚。
轿厢里只有三个人，另一位是行政部总监。
看见来人，他自然地出声问好，在意识到丛雾和沈溯非同寻常的关系后，又非常识趣，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怎么又是左脚了？
电梯缓缓上行，丛雾下意识就这个问题纠结了一下。
电梯运行的机械声让这块密闭空间显得过分安静。
不过片刻后，身旁就传来细微动静。
转头，是沈溯抬手，按下了最近的楼层按钮。
愣怔中，丛雾听见他问：“是害怕电梯吗？”
接着，又看见沈溯后退一步，一些她平日里从不会注意的东西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比如那张被安放在亚克力展示板中的电梯日常检验单。
上面的字迹清晰展示了，上一次检验是在三天前，平均十五天左右一次。
“不，没有。”丛雾立刻否认，不太自在地伸手取消，“就是走神了。”
沈溯关切的目光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让她意识到自己在犯一种很幼稚的愚蠢。
丛雾顿时热意上涌，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
然后就对上了行政总监震惊、迷茫、无措的双眼。
和纪又晴看都市恐怖怪谈的模样如出一辙。
丛雾：“……”
行政总监走出电梯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基本处于四肢刚长出来，还没适应的阶段。
丛雾：“…………”
电梯又往上行了几层。
短暂的垂坠感后，电梯门打开，外面已经有个红发蓝眼、眉目英挺的外国人在等候。
看上去年纪不大，高挺的鹰钩鼻，笑起来的时候，颧骨处堆出两团小小的肉球，很是可爱，是典型的英国人长相。
稍作示意后，丛雾出去，沈溯继续上行。
比起温沉的沈溯，莱德显然是另一个极端。
看见她的第一眼，光是面部表情就足够丰富多彩，实力诠释什么叫眉飞色舞。
丛雾对沈溯给他贴的“老好人”标签表示深深存疑。
但很快，丛雾就意识到了一些不妙。
在莱德背后，是手捧资料来去匆匆的员工，每个人都严肃沉默，偶尔会有人停下来交谈或接电话，紧接着，他们的眉头就会皱得更紧。
或许，莱德是在用他的面部动作，省下属于可以归类为八卦的千言万语。
短暂的几秒后，莱德说话了：“丛雾，真好听的名字，通过你的眼睛，我看到你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市场部现在人手紧缺，就让我们跳过那些相互欺骗的面试，直接进入正题。”
开口是顺畅的中文，有重音错乱和语调乱飞的情况，但要表达的意思很到位，不带停顿的语速也表明了时间确实紧迫。
丛雾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短暂的怔愣后，她顺着话语点头，“好。”
莱德继续道：“走吧，让莱德带你去看看临时办公室，然后，你将在那里度过剩余的一天。”
去办公室的路上，莱德脚下生风的同时，嘴也在不停漏风，几乎没有办公室能逃过他的速评。
“如果不觉得安娜贝尔可爱，就别随便进人偶爱好者的办公室。”
“张主管喜欢听戏，但唱得像锯木头。”
“他们四人的关系很复杂，我没办法告诉你谁和谁是一对。”
“……”
说话时，莱德的表情是一种尤为真诚的欠揍，有那么几个瞬间，丛雾觉得他在胡作非为。
但从见面开始，他又确实用一系列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动作，让她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从失业到入职的状态切换，还让她对这一层的人有了最基础的了解。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把她带到后，莱德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扭头吐字：“你的部门经理出差去了，不过我已经发消息通知他了，等他回来，你们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交流障碍。”
“好的”
“抓紧时间把文件看完，有问题手机留言，我看到就会回复，你来的不巧，部门都在忙，临时只能这样安排。”
“好。”
从始至终，丛雾没有等到细致询问的机会。
经过这场极短暂的交流，一切就这样稀里糊涂又井然有序地被安排好了。
开门的瞬间，丛雾已经抬起一半，准备打招呼的手“蹭”地一下缩了回去，接着面对摄像头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脸，掩饰尴尬。
她有些意外，竟然临时到是新打扫出来的空间，并且目前只有她一个人。
办公桌上放着三叠厚厚的文件，高得让人看见就犯头疼，电脑桌面上也有几个文件夹等着她翻阅。
接着，她粗略翻看了一眼文件，发现里头的内容有好些是一时半会儿啃不下的硬骨头。
丛雾活动了几下肩膀，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只有她一人的办公室安静到仿佛脱离了全世界，除了偶尔的翻页声和键盘声，就只剩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中午是莱德敲门给她送饭，“一直没看到你去吃饭，希望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丛雾正好省事，“谢谢你。”
莱德提醒她：“仅此一次，明天你就要自己记住了。”
吃完小憩一会儿后，丛雾出门转了一圈，这层楼的人吃饭的吃饭，忙的继续忙，总之没找到什么社交机会，倒是被抓去派了份跑腿的活儿。
丛雾循着指示一路摸索到财务部，眼看目标办公室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却好巧不巧的看见了一个人——沈沉。
好笑的是，之前沈老爷子那一拐杖的酸爽劲也开始真正起作用了。
沈沉那样爱面子的一个人，走起路来也没忍住，有些微跛。
四目交错时，沈沉的神情明显表露出排斥，又顾及到身边有人，无法发作，干脆加快脚步进了办公室，图个眼不见为净。
丛雾顺势知道了沈沉的办公室和职位，沈溯也没亏待他，把他放在了财务部经理的位置上。
眼下，沈经理正在对下属发难，透过玻璃，她看到沈沉把文件丢到对方面前，“继续改，改不好，就别来见我，真不知道你们一天天都在干什么……”
人渣。
丛雾看了一眼，默默同情着这个倒霉的下属。
送完材料，丛雾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又回到办公室继续看文件。
傍晚，莱德又过来提醒她下班。
丛雾从工作的世界中抬头，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往窗外看去，已经是日暮西沉，到了昼夜交替的时候，底下是车水马龙。
一天的忙碌宣告结束，莱德没有像白天那样争分夺秒，而是停在门口，用一种夸张惊奇的语气问：“这栋大楼已经空了大半了，你不会也要留在这里加班吧？”
丛雾满脑子都是文件里的内容，思绪转地有些慢，过度认真思考带来的轻微耳鸣也让她没听清莱德的话。
在面对“加班”两个字时，丛雾不怎么抗拒地点点头，“好，那就今晚加班。”
在目前余额严重告急的情况下，她也愿意牺牲个人时间在短期内换取更多金钱。
没想到莱德听了她的话却吸一口凉气，他闭目回忆了几秒，皱眉问：“我应该没有说，让你多久以内看完这种话吧？”
丛雾笑笑：“谢谢你莱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想把最后这点内容看完。”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最后，还是莱德先败下阵，“好吧，我说不动你，但一定要保证自己的休息时间，我不希望明天看见你哈欠连天。”
丛雾点点头，认真的保证。
“对了，白天忘记和你说，大概明后天，你的同事就会搬来这间办公室，公司结构调整，短暂的混乱期。”
原来如此。
丛雾应声：“嗯。”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敲门声，丛雾以为又是莱德，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文件，嘴上糊弄着“这就准备回去了，明天见，回去的路上小心。”
“嗯，不早了，我送你”
回应她的，却是一道意料之外的声线，字正腔圆，低沉和缓。
竟然是沈溯。
丛雾一时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刚整理好的文件又混到了一起，一些滑落的纸张又碰掉了一旁的笔，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沈先生。”她猝然抬头，看见沈溯扶门而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她没想到，沈溯竟然也在大楼留到现在，甚至还特意到她这走一趟。
丛雾借着弯腰捡笔的动作掩盖失态，再起身，她已经整理好情绪，温和地拒绝道：“不麻烦您了，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去。”
在心里，丛雾已经尽力劝自己不要在乎，但到底还是受了八卦的影响，对于一切非必要的近距离接触，心里总是难免生出些抗拒的意味。
她觉得，话说到这里，两人的交谈就可以体面的结束了。
她私以为，这两天里，沈溯做的已经足够多，不需要再亲自出面，做这些额外的举动来维持客气，应该是她感恩戴德才对。
比起只做表面功夫，空立人设的沈沉，坦白说，沈溯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这会儿，不知是玩笑还是试探，沈溯却开始不依不饶起来，“小雾，你好像总是在试图拒绝我，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这话问得十分直白，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短短的几秒内，丛雾的万千思绪里，无论如何没有哪句话能叫她避开这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询。
天边隐隐传来几声闷雷，透过余光，能看见玻璃墙外电光明灭，是春雨蠢蠢欲动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