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对他的突然到来感到稀奇，“怎么这会儿来我这了？”
沈溯平常为了方便处理公司事务，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公司附近的房子，鲜少回沈宅，今天是什么日子？昨天刚来，今天就又见面了。
沈溯淡笑：“遇到一点困难，来求个解。”
等人走近了，丛雾喊道：“沈先生。”
“丛小姐。”沈溯浅浅点头，而后看了一眼棋盘，神情中露出几分罕见的疑惑。
丛雾脸上又开始发热，伸手去扰乱棋盘，“我输得这么惨，别看了。”
沈溯视线落在她首先打乱的地方，心底终于了然。
难得有机会，沈老爷子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想求解，简单，再好好和我下一盘棋。”
沈溯坐下，点头应允。
丛雾不知道沈溯的水平如何，但生无可恋地做好了枯燥久坐的心理准备。
一盘被认真对待的围棋，需要的时长总是以小时为单位的。
但意外的是，没过几回合，落子的声音就停了。
随之响起的，是沈溯坦然自若的声音：“我赢了。”
丛雾回神，眼神重新聚焦，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沈溯说话的时候微微偏头，似是在与沈老爷子亲昵，但脸是实实在在朝着丛雾所在之处的。
意外中的意外是，第一次，丛雾这么近距离地直面沈溯。
他的五官优越，面部轮廓也是流畅利落，喉结随着说话声微微滚动，十分勾人。
或许是在家里的缘故，他面上惯常挂着的冷意消散无踪，整个人是放松闲适的姿态。
沈溯的不近人情向来广为人知，但此刻，她却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鲜活的生命力。
短暂的回神后，神智再一次离家出走，视线就这样定在了沈溯脸上。
还是沈老爷子适时的出声，才让她惊醒，没酿出什么尴尬。
收回视线后，丛雾还是不大放心，又速度极快地扫了沈溯一眼。
看见他面色如常，甚至都没看她，只有嘴角浅淡的笑意透露了他此刻心情很好。
这应该是……没有发现吧。
丛雾做贼心虚地低头看向棋盘。
沈溯说完，沈老爷子也是结结实实的懵了一把。
在仔细看清棋子排列后，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小子，和我玩这种把戏。”
这一局，沈溯竟然闷声作大死，延续了她近乎玩闹的玩法，下的还是五子棋。
但他没讲明，沈老爷子自然不知，理所当然认为这是盘围棋，就这么着，还没正式过招就落败了。
沈溯从容不迫地受着骂，手上还在分拣棋子，“原来是个误会，是我的错。”
棋子被一个个放进棋篓，沈溯动作轻巧，指节规律地活动着。
他连手都是好看的，修长的指尖点在棋盘上，落在黑白间，越发衬的他皮肤冷白。
这话沈老爷子当然是不信的，轻哼一声道：“就你小子我还不了解？说你有八百个心眼子都不算多。”
这样还不够，又转头想在丛雾这里找寻认可：“小雾，你看看他这个混小子，心里憋着坏呢，逮着机会就欺负我这个老头子。”
沈溯在传闻中素来狠厉，这回罕见地看见他和家人戏闹，丛雾正在偷笑，一时没注意，沈老爷子视线望过来的时候，嘴角的笑根本来不及压住。
沈老爷子顿时更气了，拿起搁在一边的拐杖，威胁般在地上点了两下。
丛雾还是忍不住笑，怎么年纪越大的，越是孩子气。
最后终于收获了来自沈老爷子的脑瓜崩一个。
落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温热粗糙，饱含岁月的痕迹，却没真舍得用力，只是蜻蜓点水般吓了她一跳。
丛雾摸了摸额头，觉得冤枉，这一下，她是替沈溯挨的。
这时，棋盘清好了，沈溯招呼道：“爸，这回来真的。”
又对丛雾说：“你看，年纪越大，心眼越小，靠过来点，就打不到你了。”
说话时，沈溯声音温醇，莫名让人信服，丛雾下意识照做，把椅子往沈溯的位置挪了挪。
沈老爷子见状，却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很有骨气的压下棋瘾，起身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手机就响了，丛雾看见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眼皮一跳，瞬间什么情绪都没了。
有丛鸿杰什么事？
丛雾心里不安，沈老爷子却是聊得开心。
“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急不得，昨晚沈溯和我聊了很多，我们还是找个机会，把人喊齐，敞开了聊一回。”
“正好你们有空，小雾也已经在我这了，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我们操心这么多干什么，你们呐真是，还把孩子当三岁小孩吗？”
“……”
沈老爷子笑得越开怀，丛雾越发觉得事情不妙。
果然，电话挂断后，就得知丛鸿杰和陆怀心，正急不可耐地要出发前往这里，继续昨天未完的话题。
丛雾顿感头疼，她今天是打算来退婚的，但从早上开始，事情就发展得过于快了，好像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背后推动。
而现在怎么看，都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只要她开口，就一定会被沈老爷子推拒，但又怕等会儿一张嘴敌不过千言万语。
犹豫间，她不自觉地把头转向沈溯，想要从他那里获得一点支持，但在看到他的举动后，又硬生生把头掰了回来。
短暂的温情时刻过去，沈溯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起身打开书房的电脑，“我把沉沉叫过来。”
说着，他拨通了沈沉的视频通话。
投影仪把屏幕上的一切放大到幕布上。
沈沉过了一会儿才接通，影像传过来时，左手甚至还在整理领口。
丛雾躲在旁边，没有让自己进入摄像头捕捉范围。
沈老爷子抬头看她。
丛雾赶忙摇头示意，沈老爷子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把动作掩饰了过去。
沈沉那边就只看到两个人，恭恭敬敬的问了好。
沈溯没有立刻讲明事情，而是问他，“昨天的文件改得怎么样了。”
沈沉怔愣了一瞬，“我正在改。”
沈溯皱眉：“这点东西还没改完？”
沈沉哑口无言。
沈溯声音开始泛出冷意：“哪里还没好，发给我看看。”
沈沉的手顺势握住鼠标，接着就再没动作，挣扎道：“小叔叔，我才刚开始改，没改多少。”
说话时，他的眼神总是在飘，看上去很没有底气。
丛雾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在极度讨厌沈沉的前提下，都忍不住生出点同情。
沈溯真是活生生把家人间的视频闲聊问成了一场视频面试。
这么做大概也是存了让他在沈老爷子面前表现一下的心思，没想到沈沉那边翻了车。
沈溯缓缓点头，又给他一次机会：“没改多少也让我看看，再讲讲你上午都在干什么？”
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沈沉几乎要疯，掌心止不住地冒汗，这是什么都市恐怖怪谈，上午才过了一半，就要面对工作进度这种死亡问题。
前一个问题还好应付，后一个问题，肚子里没货，言语间当然就开始含糊了。
最后到底是崩不出一个屁来，只好老实交代道：“就只改了这些。”
沈溯没有再问，点开了刚传过来的文档。
文档被打开的时候，丛雾自觉转过身，免得看到一些不能看的。
但实际上，事情并没有按照丛雾预想的方向发展。
沈老爷子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沈沉处理公司业务的本事上，而是猝不及防点道：“沉沉，你在看谁呀？”
丛雾也被吓了一跳。
他身边还有别人？所以那眼神不是在飘，而是在求助吗？
沈沉紧急打好的腹稿瞬间无效，这一问又多少带了兴师问罪的意味，下意识解释道：“是这样的爷爷，昨天铭远这边有车子剐蹭，小叔叔把事情揽下来了，现在李小姐来问我车子的事情。”
说来说去，都没说到重点上。
沈溯三两下把文档改动的地方看完，眼皮一掀，代为回答：“李然。”
被点到名字，李然也不躲了，大大方方地走到摄像头前，笑的满怀歉意：“爷爷，沈总，是我的错，一大早就过来打搅小沈总，怕你们误会他对工作不上心，才躲到后面的。”
丛雾眉眼微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俩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还互相打上了掩护。
或许在不了解沈沉真正模样的人面前，这种程度就够了，从他们俩的事一直没传出风声来看，目前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但屋子里这两个，了解沈沉的程度，搞不好比他本人更深，再玩这套就像笑话了。
更何况沈老爷子一生商海浮沉，感知何其敏锐，两人这点小把戏完全没骗到他：“李小姐，老头子我已经当了他二十多年的爷爷，你不用替他说话。”
思考间，拐杖轻轻点地。
声音不响，却深深点在了丛雾的心头，拐杖点一下，她的心就跟随着跳一下。
在“哒哒”声中，他缓缓开口：“沉沉，现在回来一趟，聊聊你和小雾的婚约，李小姐请自便。”
婚约这个词，确实对秘密情侣造成了很大冲击，主要是女方。
李然是真切的茫然了，看看沈老爷子，又看看沈沉，眼神复杂：“婚约？”
这也不怪李然，虽说有婚约这么回事在，但毕竟没有正式公开，知道的人极少，连丛雾本人都是成年后才知道。
沈沉无措地站起身，看样子是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嘴唇几次开合，都没发出声音。
沈老爷子将两人的反应收入眼中，对着沈沉冷笑一声，转过身不愿再看。
在知晓李然竟然不知道婚约的存在后，沈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沉沉，你在国外留学这些年，就学会了瞒天过海？我昨晚问你的时候，你怎么告诉我的？”
“……”
沈沉低头缄默的姿态，让沈溯失望至极，不欲多说：“先回来。”
接着又对李然道：“李小姐，是沈家没教好沈沉，这件事，是我们欠你的，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李然给出的回应是转身跑开，沈沉伸手想拉人，反应慢了一拍，握了个空。
沈溯干脆地挂断视频，无声催促沈沉做决定。
此刻时机正好，丛雾立刻就想说点什么。
在这段感情里，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成全这对已经擦出火花的小情侣。
丛雾：“沈爷爷，其实我觉得……”
却见沈老爷子压了压情绪，快步走到丛雾面前，满是心疼：“好孩子，丛家造的孽，却要你来承担后果，日子过得这么苦，怎么不和爷爷讲？”
丛雾心里蓦地发堵。
是啊，正如沈老爷子自己所说，他怎么会不了解沈沉呢？
只是现在，他却把这段感情纠纷的错归到了丛家败落上，绝口不提沈沉的趋利。
丛雾舌尖泛出苦涩，面上依然笑地乖巧：“没，沈爷爷，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但……。”
听她还在叫着“沈爷爷”，沈老爷子长期对称呼的不满在这会儿集中爆发，操着亲爷爷的架势就要替她作主：“还喊什么沈爷爷，直接叫爷爷就是了，你放心，都有爷爷给你做主，等会儿就找人帮你搬东西，以后你住在这就是了。”
“车子也是，沈沉一个人又开不了那么多车，你随意挑。”
“还有啊……”
话语如连珠炮般轰炸而出，三言两语间，就安排好了她的一切衣食住行。
但她抱着退婚的目的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住在这里的理由。
丛雾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该怎么不伤和气地拒绝这份好意。
没想到还是沈溯替她开了口，“爸，小雾刚毕业，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正是锻炼自己的时候，你这样，反而断了她的机会，两个人以后也更不好相处。”
抬眼看去，只见他眉眼微蹙，显然是觉得这样安排不妥。
不管他本意如何，丛雾还是用眼神投去隐晦谢意：“是啊，沈先生说得对。”
顿了顿，沈老爷子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再不改口也不好，“爷爷你这么周全的照顾我，对我不好，而且车子的事，沈先生已经帮我了。”
丛雾说的真诚，加上还有沈溯在一旁帮着说话，沈老爷子态度看上去有所松动。
不过在松口前，他还是仔细打量着她，试图找出她过得不好的证据。
丛雾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但是爷爷，我想请您相信我一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您那些话，我也收下，我会当成我最厉害的后盾，谢谢您的好意。”
半晌，沈老爷子终于放弃，“好吧，但你要是哪里需要，一定要和爷爷讲，爷爷在家等你呢。”
“好。”丛雾点头应声。
这件荒唐事就算到此为止，丛雾以为，总算能喘一口气了，一转头，看见丛鸿杰的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丛雾：“……”
绷不住了。
她的表情变化太过明显，沈老爷子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车，便说：“你们先去，爷爷啊，有些事要好好想想。”
沈溯默然起身。
丛雾还想提一嘴退婚的事，却被沈溯察觉意图，向她微微摇头。
丛雾闷闷地把话憋了回去。
等到了门外，他轻声安慰：“小雾，现在不合适。”
丛雾：“嗯。”
的确，她着急了。
沈老爷子的情绪还没散去，现在就提，很容易被认为是因为李然的事情闹情绪，会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拒绝的种子。
紧接着，丛雾意识到另一件事。
沈溯又喊她小雾。
她后知后觉得有些别扭，明明昨天还是丛小姐。
刚才被他这么叫的时候还好，有沈老爷子在，她潜意识里把两人都当作长辈来看待。
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听着他清朗的声线，她忽然意识到，真要算起来，沈溯也不过大她七岁，今年才二十九。
再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稍显亲密的称呼，就变得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