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子。”连云沉着脸踏入赵府，声音沉重。

    赵杭和顾嫣虽已许久不曾回府，但赵府毫无衰败之意。初夏时节，草木葱茏，翠绿之中隐隐有绚丽之色——纵使两位小姐都不在了，赵谦依旧将赵府照料得极好。

    顾嫣站在树下。树荫替她遮住了初夏的日光，她的面孔隐在阴影之中，像是覆上一层阴霾，但声音平静：“是因为前些日子被江横发现了吗？”

    连云点头又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那日的地牢守卫都被调离督察院了。如今的督察院内已无我的旧识。”

    萧鸣珏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赵杭到底被关在哪？”

    连云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脸色更加难看：“你怎么在这？”

    还没等萧鸣珏说话，他猛然间像是想起什么，又撇撇嘴道：“也是，你与赵杭认识，如今又是督察院的人。”

    他谨慎地与萧鸣珏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才开口道：“督察院地下三层有特殊的牢房，关的都是重要人犯，赵杭就被关在那。”

    “江横没告诉过你吗？”他又反问道。

    萧鸣珏掐了掐眉心，神色疲倦：“不曾。那牢房入口在何处？守卫有多少？”

    “轮值守卫，每日两个。入口就在督察院牢狱的尽头。”连云看了眼萧鸣珏和顾嫣，提醒道，“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地牢的守卫不是督察院外围那些废物点心，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当日你能进得去，是因为我暗中调度，将当初欠过我人情的守卫排到一起，这才能勉强放你进去。”

    “但如今江横可能是察觉了什么，将我在督察院的旧识通通调出城外，现下要想悄无声息地进去，怕是不可能了。”

    顾嫣拨弄着枝叶，细碎的日光透过缝隙落下，照得她的面孔半明半暗。

    萧鸣珏眼底却滑过几分异样的神色，最终又开口道：“如果只有两个守卫的话，我有办法解决。”

    “你如何解决？”连云打量了他一眼，略带嘲意，“你难道是赵杭？能在瞬息之间解决两个高手？”

    “再者，守卫若是死了或被打晕，那不出一日赵杭就会被转移到别的地方，我们日后更是寸步难行。”

    “用药迷晕，”萧鸣珏像是没听到连云话语中的嘲讽，摩挲着骨节淡淡道：“我手上有迷药，只要控制好时辰和用量，就能让昏迷的守卫醒来后只觉得自己是晃了晃神。”

    “牢狱既然在地下，那么再厉害的高手也不能精准判断究竟过了多久。”

    顾嫣终于停下拨弄枝叶的手，脸上滑过探究之色：“你的药能持续多久？”

    她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萧鸣珏手中有此等厉害的迷药？连云不禁心生异感，这不像是顾嫣的作风啊。

    萧鸣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最多半个时辰。”

    其实他说谎了，控制精神的药物，自然是持续得越久效果越好。但持续得越久，就越容易对中药之人的精神造成不可医治的伤害。

    他……答应过赵杭，不会再这般草芥人命的。

    顾嫣眼底滑过暗色，轻声重复道：“只有……半个时辰吗？”

    “对，”萧鸣珏沉声道，“若半个时辰后不给守卫服下另一服药，那么药就会失效，守卫也会发现有人打晕过自己，潜进牢房看赵杭。”

    他最终没告诉顾嫣实情，就是怕顾嫣知晓这药的真正效力后，为保万无一失，会直接给守卫加大剂量。

    赵杭若是知道，只会将那两人的命算在自己身上。

    就像当初她知道顾嫣当年与山匪的交易是那些凉州女子被利用而死于非命的导火索时，一样替顾嫣背下一切。

    顾嫣直直地看了萧鸣珏片刻，嘴角慢慢浮出笑意，眼底却毫无波动，“是吗？半个时辰也够了，那就辛苦萧御史了。”

    “等等等等，”连云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两人，对着顾嫣和萧鸣珏就是一顿输出，“我还没问，你不是刚见赵杭没几日？又要见她做什么？还有你那药靠谱吗？若是假药，反倒会害了赵杭你知不知道？”

    萧鸣珏没理他，直接起身道：“我先去配药。”看上去不想与他再浪费半分口舌。

    顾慢慢笑开，挂着不辨真假的笑意，对连云温声道：“连大人，杭儿身上还有些东西没给我，我得再去见他一趟。连大人放心，这次事情的全部后果都由我一力承担，定不会牵连到连大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连云难得眉眼间染上急躁，起身凑近顾嫣，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萧鸣珏已经离开，才悄声道，“那姓萧的可信吗？现如今，他在督察院的地位只在江横之下，陛下又看重他，假以时日就是地位高过江横也不是不可能。”

    “他能这么好心地用前途作赌，替你和赵杭铺路？”

    顾嫣倏然沉默，片刻后又轻声道：“杭儿信他，我就信他。”

    提到赵杭，连云也想起之前那两人在赵府时的亲密，露出一副牙疼的神色，半晌才道：“行吧，左右还有成王殿下在后面顶着。”

    顾嫣弯了弯唇，少见地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有这人在身边，就算她出了意外，杭儿应该也能很快地走出来。

    ——

    夜色沉沉，不见弦月。

    督察院的地牢内更是黑得可怕。这回连灯笼都没法提，萧鸣珏在幽黑的甬道中走得有些踉跄，时不时地撞到。所幸都是皮肉磕碰，没有发出什么剧烈的声响。

    “等下你先进去，”顾嫣用湿帕子捂着口鼻，悄声道，“药我已经提前下到督察院的饭食之中了。催化的香也已经点燃了。”

    萧鸣珏点头，又等了好一会，等顾嫣手上的香尽数燃尽后，才继续往前走。

    “这边……”甬道的尽头只有一扇不大的门，其余都是浇筑好的墙，顾嫣眼见着萧鸣珏像个瞎子一样在墙上不断摸索，无奈提醒。

    萧鸣珏手一顿，手才慢慢往顾嫣出声的方向探去，摸到了门缝。

    他双手用力，下一刻，门就吱呀吱呀地开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萧鸣珏都吓了一跳。

    顾嫣透过门缝便看到了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守卫，轻声道：“他们已经昏过去了，进去吧。”她猜到了萧鸣珏在黑暗中难以视物，又提醒道——

    “沿着墙走到尽头就是。”

    萧鸣珏摸索着墙壁进入，脚步有些急切。他摸到了坚硬的墙体，然后是冰凉的铁栏……随着他一点点往里走，他渐渐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

    “谁！”

    他止步于一声低哑的厉喝。

    是赵杭，只是声音之中难掩焦躁和憔悴。

    “赵杭……”他循声转向赵杭所在的牢狱，小心翼翼地喊道，声音轻得像是震碎了什么。

    “萧鸣珏？”赵杭微怔，眯起眼细细打量着不远处缓缓靠近的人影，终于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轮廓，“你什么时候回的京？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萧鸣珏嗅到了空气中极淡的铁锈味，一下掐紧了手心，他想见见赵杭，可漆黑之中他就是个瞎子，只能靠声音辨别方位。

    “没事，”赵杭侧身靠在铁栏边，用牙咬着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将受伤的手臂又捆紧了一圈，低低地笑道，“不是我的血，是几个不知死活想刺杀我的人的血。”

    她知道萧鸣珏在黑暗中不能视物，所以面不改色地骗他。

    萧鸣珏终于摩挲到了赵杭靠着的那处，抬手间便触碰到了赵杭侧脸：“你又骗我。”

    他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轻声道，像是指控，又只是像在陈述事实。

    赵杭歪头看着萧鸣珏，她视力很好，黑暗之中也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五官。

    “我哪有骗你，”赵杭反驳道，又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萧鸣珏，指尖却被他的胡茬扎了个结结实实，“你都长胡子了啊……”

    她一时新奇，多摸了几下。萧鸣珏向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这种冒了好几日的胡茬是不应该存在他的脸上的。

    萧鸣珏任由她动作，很努力地睁眼想看清赵杭面孔，终究无济于事。

    “你打晕了我自己跑回来，你受伤了还骗我是别人的血。”他头微倚在铁栏边，轻声继续道。

    他的声音很轻，先前所有的焦虑恐慌和不甘在听到赵杭声音后仿佛瞬间就消失了，温润低哑一如寻常。

    赵杭笑了一声，侧头在萧鸣珏攥着铁栏的手背上蹭了蹭，语带笑意：“那萧御史可是来兴师问罪？”

    “别担心，“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很快就会出去的。”

    “你有办法了吗？”萧鸣珏抚过赵杭的脸，指尖触碰到赵杭面孔上的血痂时瞬间顿住。

    赵杭倏然沉默，过了好一会才轻声笑道：“嗯，你别担心，也不要插手这些事，我都能解决。”

    她不肯说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办法。萧鸣珏瞬间就明白了，要么赵杭是在扯谎；要么赵杭所言的办法，很可能让她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

    所以她才不说。

    可不该是这样的。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顾嫣的心情。

    赵杭做了这么多。她收失地，退敌军、守边疆。可到头来，却被囚禁于这阴暗潮湿的地下。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少年将军，战功卓绝，她应是意气风发的，风光无限的。

    打马过长安，满楼红袖招。这才配得上他的赵将军。

    萧鸣珏在黑暗之中缓缓闭了闭眼，指尖越发轻柔地抚过赵杭的面孔：“疼吗？”

    赵杭知道瞒不过，也耸耸肩笑道：“没事，小事而已，别担心。”她刻意上扬语调，将自己多日被囚的焦虑不安和受伤后的疼痛压得严严实实，不泄露分毫。

    萧鸣珏指尖终于克制不住地微颤起来——只是脸上都有伤口，还沾了这么多血——那身上呢？她原本的伤还没好全啊。

    他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赵杭活着，活得风光无限，受万人景仰。

    “等你出来后，我们再回陇长好吗？”萧鸣珏喉结滚动了几下，慢慢将另一只手伸进铁栏的缝隙之中，轻轻开口道。

    赵杭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笑了笑，也用力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

    “嗯。”她保证道。

    “杨启……”两人隔着铁栏静静地靠了好一会，萧鸣珏才开口，只是刚说了个名字，就被不知何时进来的顾嫣打断了——

    “杭儿……”

    “阿姊？”赵杭连忙攥着栏杆起身，“可是出什么事了？”

    顾嫣直直地盯着赵杭——她不是夜盲的萧鸣珏，所以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看到了赵杭潦草包扎的伤口和面上的血痕。

    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瞬间崩塌，也不顾萧鸣珏还在场，将所谋之事和盘托出：“杨启准备逼宫，你留在陀善寺的人我已经带回京中大半了。动手那日，萧御史会带你出来助杨启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