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未彻底亮起时,赵杭便睁眼了。
萧鸣珏还闭眼躺在她身侧,黑发凌乱地散在床榻上。他眉心微微皱起,长睫轻颤,像是深坠噩梦。
只是赵杭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也没从他口中听见什么梦呓。
他连在梦中都将自己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赵杭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翻身下床。
她昨夜就看见了萧鸣珏受伤的那只手,只是问他时,他也只是说不小心被扎到了。
然后又凑上来不断吻她,像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可那分明是被锐器所伤,她不觉得萧鸣珏有这般迟钝——就算他如今身手尽废。
赵杭整理好衣裳,站在床榻边看了他许久——在昨夜那些吃食中的药物作用下,他依旧睡得很沉。
她知道萧鸣珏善毒,体质特殊,百毒不侵,所以她下的不是蒙汗药,只是在每道菜都混入少量安神汤药——既无特殊气味,也无害。
萧鸣珏素日心思深重,在安神汤药的作用下,应是能睡个好觉。
这样就不会对她今日的行动产生任何影响。
今日就算是个局,她也要在局中杀了李青允,再掀了这局。
她最后抬手抚过萧鸣珏拧紧的眉心,极淡地笑了笑,轻声道:“睡个好觉。苗珏。”
然后拿起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赵杭终究还是怀疑起了萧鸣珏与李青允。
没有证据,只有直觉。
但是直觉在战场上救过她很多次,所以她选择信自己的直觉。
因此,为保今日万无一失,萧鸣珏不能醒。
——
今日没有太阳,只有黑压压的乌云和凛冽寒凉的春风,仿佛昨日的晴朗天气都只是一场梦。
天阴沉,风呼啸,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赵杭依旧画着乔装的妆容,打扮成男子模样,缓缓往灵秀山的方向走去。黎明时分便赶到西城小院的顾一紧随其后。
——
灵秀山脚下是大片旷野草地,没有一处民居。
呼啸而过的风毫无遮拦,吹得草地上无名却艳丽的花朵都瑟瑟发抖。
这简直不像春末该有的天气,倒像是深冬。
“公子,”顾一的剑已出鞘,俏脸上还有些许兴色,“小五他们还未到,我们可要再等一等?”
赵杭踩过深至脚腕的花草,往西侧愈发茂盛的草丛中走去,拨开草丛,一柄银枪静静地躺在草丛深处。
她笑了笑,拿起银枪转头对顾一道:“不必了,我们先进山。”
——李青允在今日要进灵秀山,还是她们从清扫卫生的老翁口中无意得知。
那老翁与先前她们第一次在茶行外遇到的老翁长相相似,但明显只是个年过古稀的普通老翁,并不会武。
不是她们先前第一次见的老翁。
后赵杭又派小五多方打听过,确有不少茶商证实——在茶行开张点茶后,李青允确会进灵秀山。
【“李行长每年都进山去采风找灵感,以点出更好的茶。”其中一位茶商是这样说。】
前几日的点茶局被赵杭的箭掀了,但至少也算点过茶,所以李青允今日进山,倒也情有可原。
最重要的是,赵杭留在灵秀山的探子也证实了李青允确实进山——这柄留下的银枪,便是传信之物。
两人进山之时,天穹之上忽然炸响惊雷,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转瞬的功夫,就打湿了天地间的一切。
赵杭下意识地警惕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人踪迹。
“公子?”顾一握紧了剑,轻声问道。
赵杭微皱眉心,五指握紧银枪,锋利的枪尖在雨幕中闪着银光:“没事,走罢。宋乐应该能及时将消息送到。”
两人循着青石板的小道不断深入——灵秀山中有座别院,顺着青石板路就能到,李青允进山时都是住那的。
【刚收到消息时,赵杭其实心生疑窦。
但打听了一圈,这事杭州不少百姓都知道——说是李青允常在春末初夏之际于此别院宴请宾客——不拘是什么人,都能来吃一碗茶或酒。】
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打弯了缝隙之中冒出的杂草。
赵杭抬脚又踩过去,杂草一下彻底弯腰。
两人踩着雨水和杂草落花缓步前进,一路上,空无一人。
行至尽头,一座富丽堂皇的别院在深山之中拔地而起,雨水浇灌下,金灿灿的外墙不失分毫华贵。
这座别院的外墙,仿佛都是由黄金堆砌而成!
赵杭与顾一离门口几尺远,透过雨幕注视这座华贵的别院。
“公子,”顾一拉了拉赵杭衣角,兴奋地舔舔唇,“找到了,我们要进去吗?”
她话音刚落,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雨如今愈发得大,透过雨幕,只能隐约瞧见里面有两个人影。
赵杭轻嗤,“走。”
她率先持枪进入了别院。
别院内的屋檐下,站在两个人,一个是白衣飘飘的李青允,一个是赵杭的老熟人——京中来的护卫。
雨水不断从屋檐之上楼下,在这一黑一白的身形中织成一片极密的雨幕,遮住了些许赵杭与顾一的视线。
“赵将军……”李青允见两人进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冲着赵杭抬手挥挥,高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仿佛他们关系很好。
赵杭眸色微暗,没多废话,银枪一闪,狠狠刺过去——
“哐当”一声刺耳巨响,她的枪被那护卫的剑拦下——
两人纷纷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赵将军还是这般急躁。”李青允笑意盈盈,“介绍一下,这位是……”
“你觉得有他,就能保你不死吗?”赵杭以枪撑地,稳住身形,又翘起嘴角,沙哑的声音伴着雨滴砸落的脆响,“当初王归安死在我剑下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公子……”顾一急忙扶住赵杭,眼神凛冽地扫过眼前两人,“我来。”
“不必,”赵杭撑着枪站起来,看向剑已断裂的护卫,分明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剑断了,你还剩什么武器?”
护卫借着回廊上的扶手撑起身子。
断裂的剑被他随手一抛,落在对峙的双方之间。
他看上去没有要继续拿武器的意思。
赵杭眸光微闪,心中忽然漫上强烈的违和感。
但她没功夫再想那么多。
当务之急,是杀了李青允。只要他死了,就算他有再多的后手,又怎样?
她抬手就要再攻过来。
只是,异变陡生!
千钧一发之际,极好的耳力让赵杭听见了雨声中传来的,阵阵利箭破风之音!
她不得不转身持枪回档。
刺耳的枪箭摩擦声回响在剧烈的雨声之中。
利箭尽数落地,没有一支射中。
“啪,啪,”李青允鼓起掌来,笑眯眯地称赞,“赵将军果然好身手。”
赵杭神色一凝,趁势就继续打过来。
护卫飞快地拉起李青允,飞身闪避。
赵杭刚想追上去,又是一阵箭雨袭来。
“顾一!”她厉喝道。
然后继续追上去,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顾一。
顾一轻巧一跳,以手中剑挡下了阵阵箭雨。
护卫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他瞥了眼李青允,只见李青允脸上也有几分惊诧——没想到赵杭会将自己的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护卫不耐地咂舌,松开李青允,反手抽出双刀,迎上来势汹汹的赵杭:“你先走。”
“走?”雨幕中,赵杭被淋得湿透,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勾出她肃杀凛冽的面孔。
此时的赵杭,周身气势暴涨,只顾进攻,毫无防御,枪尖凌厉地挑落护卫的双刀,极快地破开他的防御,直指李青允——
“你身上还背着数万将士百姓的命,想去哪?”
护卫在赵杭这不要命的打法下不得不尽力闪避,被迫暴露出掩在身后的李青允。
李青允显然不是赵杭对手,只得堪堪躲过赵杭的枪,白衣之上又洇出大量鲜血——大雨中弥漫开浓重刺鼻的铁锈味。
他只得狼狈逃窜。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密林之中还有阵阵箭雨。
但赵杭丝毫不顾,银枪死死咬着李青允不放。
落叶被枪尖带起的烈风震得翻飞于半空,兵器交缠之音令人毛骨悚然。
李青允终于沉下脸,捂着不断冒血的肩狼狈地躲避赵杭,毫无风度地大吼着:“你们还不出手?”
他的声音混杂在愈发大的雨声中,有些含糊。
你们?
赵杭心中浮现出强烈地不详之感。
但手上攻势愈演愈烈,毫不犹豫。
连密密麻麻的雨幕都被她刺穿了。
可就在她即将刺中李青允之时,院内形势陡然一变。
一群黑衣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几人合力接下了赵杭这一枪。
赵杭的心瞬间沉下来——李青允没死,她的人还没来,李青允的人却先来了。
祸不单行,就在她不断想破开这群黑衣人的防卫时,越打发现人越多。
且身后的箭雨没有丝毫减弱之势。
这灵秀山中,藏了至少数百人!
丝毫不亚于先前在江南道上截杀她的人。
可为何,她竟毫无察觉?
赵杭没功夫再深入想,银枪一挥,挑翻眼前一批人,刚要去截杀李青允,又一批人冒出来。
这群黑衣人仿佛不怕死一般,赶不绝杀不尽。
斗至如今,赵杭握枪的手已有些发颤,丝丝血迹从她死死握紧的手中溢出,又顺着银枪枪身流淌下。
尚未痊愈的伤口如今已不知道裂开几处。
暴雨之下,血水横流。
顾一在抵挡箭雨的同时,余光瞥见那群不断冒出来的黑衣人,和渐渐有些吃力的赵杭,脸色骤变。
“公子,我们先走!”
在挡下一轮箭雨的间隙她飞身而上,拉着赵杭离开别院。
寡不敌众,硬撑毫无意义。
只要等小五带人攻来,李青允和这群保护他之人,一个都走不了。
顾一是这样想的。
可天不遂人愿。
那群黑衣人紧追不舍!
丝毫不管受伤的李青允和那个京中护卫。
赵杭此时反手拉住她往山中逃,厮杀过后她声音愈发沙哑,碎在震耳的雨声中——
“这些人不是来保护李青允的,是来杀我的。”
山林之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一朵接一朵。
原是是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如今被血水淹了大半,连瓢泼的大雨都遮不住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赵杭了解这座山。
可黑衣人,显然也深谙此山中暗道。
紧咬着两人不放。
赵杭回头,银枪一扫,追在最前端的追兵骤然倒下——他们的黑衣也被赵杭挑开,张牙舞爪的纹身显露在雨幕中。
果然,是顾氏的死士。
赵杭狠狠闭了闭眼,复又握紧了手中银枪。
她的外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