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就这般轻易放走他?”
放走了陆凌光,顾一有些不甘心。
“他……”顾一眉头紧皱,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形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杭看着陆凌光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才看向顾一:“跟你说了,在杭州不许叫我将军,要叫公子。”
顾一一愣,也想起了先前陆凌光的话。
整个人顿时像蔫了的花,闷闷道:“对不住公子。”
“好了好了,”赵杭上前拍拍她的肩,“这回没出什么大事,下次要记住了。”
她语气很温和。
顾一用力点点头:“嗯。”
萧鸣珏看了眼天色,说:“如今夜深,回去吧。”
“你的伤……”赵杭迟疑着,“我的手法粗糙,明日我让小五过来给你处理下吧。”
“不必麻烦了,”萧鸣珏冲着赵杭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还医不好一个小小的刺伤?”
——
赵杭前几日便在西城租了一间带小院的宅子。
西城人少,夜晚宵禁巡查的官兵来得也少。
三人走在路上,大大方方,毫无阻拦。
“你怎么知道林敬本名陆梧敬?”赵杭边走边问。
萧鸣珏笑笑:“我爹不曾与我说起林敬这个名字,但说起过陆梧敬这个名字,称他为一流的机关设计师。也不知他为何改了姓名入朝堂。我是听到陆凌光在林敬的祖宅喊叔叔,才想着赌一把试试。”
赵杭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你可真敢赌。”
她像是在说这事,明里暗里指的都是先前的事。
自曝身份赌她信他,灭掉烛火赌机关会停。
萧鸣珏讨饶似的微微抬手,笑道:“可我不都赌对了嘛。”
赵杭撇过眼不看他:“你既这么有自信,刚刚又何必挡在我前面。”
萧鸣珏忽然放轻了声线,轻轻说:“我不敢拿你来赌。”
赵杭闻言转头时,月色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清凌凌的,无端给他添了几分脆弱之色。
两人口中说着话,脚下也没停。
萧鸣珏刚说完没一会,忽然一脚踩进到了个浅浅的水洼,溅起一地细碎的银光。
他面上的无辜和脆弱缓缓凝结,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又不死心地低头看看,似不敢相信自己竟在这种地方翻车。
“哈……”赵杭终于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萧鸣珏抬头,看见赵杭笑吟吟的面孔,手一摊,无奈地撇撇嘴。
——
小院刚刚落锁,顾一便开始不断打哈欠,
赵杭连忙赶去她休息。
小院内又只剩萧鸣珏与赵杭两人。
赵杭先开口问:“茶神一事,你打算如何查?”
萧鸣珏像是有些疲倦,用手撑着头,半阖着眼,无奈地笑了笑:“先去查查陆凌光口中那些自缢的女子。”
说着,他又抬眼看赵杭:“顾崇妹妹一事,你能与我讲讲吗?”
赵杭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清楚原委。只知道是顾千公带着顾卿去神庙上香,结果回来就说顾卿走丢了。找了一夜,在灵秀山脚下的花丛发现她。”
“灵秀山在杭州郊外,那当时的神庙……?”
赵杭摇头,“当时的神庙建于杭州主城,与灵秀山相隔甚远。所以我当时便觉得事情不简单。顾卿聪明机灵,断不会毫无理由地跑那么远。”
“我当时杀顾千公时,他也哀嚎着说真正害死顾卿的人不是他。但那时情急,顾家的人快来了,我没机会再多问。”
萧鸣珏微微皱眉:“顾千公……是顾显麟的儿子?”
赵杭点头,“是顾千浅的同胞兄弟。”
“那顾家……认为顾千公是意外死亡吗?”
赵杭思忖着:“我当时情况紧急,一剑抹了他的喉咙便走了。顾家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他杀。”
“我杀了顾千公,不过一日便离开杭州去鄯州。但我出城时,也并未听闻顾家放出风声要找凶手。”
她说着,又重重地叹口气:“这些顾叔应该都知道的。也不知他怎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萧鸣珏忽地直起身子:“你不喜顾家,为何还对顾崇这般尊重?”
赵杭没想到萧鸣珏会在意这个点,沉默片刻才自嘲地笑了笑:“就是觉得,顾叔与顾卿,和我与阿姊有些像吧。他是我在顾家里少有的不讨厌的人。只是如今……”
她揉了揉太阳穴,尽力忽略掉心底的失望。
毕竟她是个外人,顾崇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又怎好妄下定论?
萧鸣珏眼见她疲倦的样子,起身替她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我们会查出真相的。”
“顾崇,或许真的有苦衷。”
赵杭抬头对着他笑笑:“如今追杀我的人还在暗处,我不好暴露身份……”
萧鸣珏忽然弯腰,用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赵杭脖颈,“你能陪着我,就够了。”
赵杭突然觉得他似乎心情不好。
是因为林敬之死吗?
她其实不擅长安慰别人,犹豫半晌也只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们会还林敬和你爹一个清白的。”
萧鸣珏轻轻笑了一声,直起身子:“休息吧,夜深了。”
两人分别走向两间厢房。
在赵杭即将关门的一刹那,萧鸣珏忽然转头喊了她一声——
“顾杭……”
他没有喊赵杭,仿佛是想回到十年前。
这个想法在赵杭心中一闪而过。
旋即,她对萧鸣珏展颜笑道:“嗯?”
萧鸣珏的手捏在门框上,手指渐渐缩紧,凸显出分明的骨节。
他在犹豫什么。
此时连月亮都藏进了云层中,天地之间,寂静无声。
只有他们二人,相视对望。
“怎么了?”赵杭又轻声问了一遍,声音轻柔。
“你……”萧鸣珏终于挣扎着开了口,“我真的与萧林,一点都不像吗?”
他说的不是爹,是萧林。
赵杭怔愣了片刻。
萧鸣珏在问出口时便有些后悔。
他旋即摆了摆手,对着赵杭露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温柔笑容:“没事,我随口说说,快休息吧。”
说着,他就要关门了。
赵杭在这片刻间想起了十年前初遇萧鸣珏的场景——
【少年抱着剑独坐在檐下,脸上带伤,满脸冷漠。
又想起少年面无表情地问她:“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
她突然脚尖一点,一跃到了萧鸣珏的屋前:“决定一个人的是经历和选择,不是血脉。”
萧鸣珏站在门槛里,被赵杭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赵杭紧接着攥着他的衣领往下拉,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不管你与萧林像不像,你都是我认识的萧鸣珏。”
说完,她便松了手,背过身冲着萧鸣珏摆摆手:“睡了,好梦。”
只留萧鸣珏一人在门口愣愣地站了片刻,抬手摸摸着微微发红的耳垂。
——
这日清晨,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大,却将整个杭州浸得湿润。
顾一重新替赵杭乔装打扮好,三人便出门了。
“为什么你和公子撑一把伞?”顾一不满地质问萧鸣珏。
萧鸣珏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吃食,漫不经心:“只买了两把伞。你独撑一把还不够?”
“况且我这把伞够大。”
顾一鼓鼓嘴,看向赵杭:“公子……?”
“罢了,”赵杭出来打圆场,“顾一,你就自己撑一把伞吧。我与萧公子一道。”
顾一撇撇嘴,看上去还是不甘心。
三人往杭州主城的方向去。
路上,赵杭戳了戳萧鸣珏,问:“你是不是故意只买两把伞?”
她还在吃着萧鸣珏买了的早点,说话间有些含糊。
萧鸣珏微微耸肩,悄声道:“那小孩老爱粘着你。也该独立了。你不是说她身手很好?身手很好自当多锻炼锻炼。”
他说得理直气壮。
赵杭一时无言以对。
只得剐了眼萧鸣珏。
“你与顾一争什么?”她不理解地嘟囔了一句。
三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四年前参拜神庙后,第一个自缢的女子的家。
三年前的案卷都被顾崇封了起来,那些自缢女子的家中地址,还是陆凌光准备的。
敲门前,赵杭忽然对着萧鸣珏道:“你这回看走眼了,陆凌光,与顾一可不一样。”
“你瞧这些信息,他必定是早有准备。”
萧鸣珏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先敲门看看吧。”
他说着,率先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人来应门:“谁?”
“在下奉顾司马之命来的。”
赵杭应道。
萧鸣珏转头一看,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然的默契。
门,咔吱一声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鬓角发白,脸上满是皱纹。他的衣袍上还打着不少补丁,看上去家境一般,甚至有些穷困。
“顾司马有什么事?”他皱着眉,手抵在门边,丝毫没有请两人进去的意思。
萧鸣珏捏了捏骨节,说:“关于三年前的事,顾司马说他想在与您谈谈。”
中年男子还未出声,门内忽然传来一个女孩急切的声音:“三年前?是姐姐的事吗?”
那女孩硬挤到门边,将门缝都挤开了不少。
女孩大约还未到及笄之年,梳着两个圆圆的发簪,粉雕玉琢的面孔,很是可爱。
赵杭低头对她笑道:“是呀,小姑娘你想说什么吗?”
她来了江南,就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
小姑娘眼神一亮,刚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捂住嘴,轻呵道:“我与顾司马的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说着,他微微侧身,挡住了自己的女儿,又看向赵杭与萧鸣珏二人:“我当年就与顾司马说过,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我还有个女儿,不能连累了她。两位上官请回吧。”
说罢,他直接拍上了门,差点没撞上赵杭鼻子。
“这人好生无礼!”顾一眼见赵杭撞了一鼻子灰,气恼地想踢门,与那中年男子说道一番。
“顾一!”赵杭喝止住她,对萧鸣珏道,“我们再去别家看看,我……有个猜测。”
她脸色不太好看。
忽然之间,雨大了不少。一滴一滴地砸在杭州的土地上,像是天穹之中有人在不断哭泣。
风一吹,多了不少哀怨之色。
萧鸣珏将伞往赵杭那侧倾了倾,脸色也有些凝重:“走吧。”